千山茶客 作品

第二百三十四章 過去

    姜梨的眼淚一瞬間就掉了下來。

    她的眼淚滾燙,幾乎要把人的心尖灼傷,姬蘅道:“別哭了,我從前看你,很少流淚,最喜歡笑,現在怎麼反倒不喜歡笑,喜歡哭鼻子。你爹見了,又要怪我弄哭你。”

    他初見姜梨的時候,姜梨的確總是笑,那種平靜的,溫和的,卻沒有到達眼底的笑。縱然是笑,也讓人覺得她的心裡隱藏著什麼東西。那時候他惡劣的極想要看到她失態的模樣,驚慌也好恐懼也好,剝開她的面具。如今她在自己面前無所遮掩,把最脆弱的一面展露出來,他卻開始不忍心疼,寧願她永遠不要傷心。

    他伸手,輕輕拂去姜梨的眼淚,道:“不要哭了,阿狸。”

    “你……你不應該這麼做,”姜梨哽咽道:“無論什麼時候,你自己的性命最重要。”

    “你才是最重要的。”他溫聲回答。

    姜梨搖頭:“聞人公子當年給你卜卦,我知道了以後,一直很害怕自己會害死你。姬蘅,如果我害死你的話,我這輩子都不會高興起來,那對我沒有任何意義。”

    “傻姑娘,”他摸了摸她的頭,笑起來,姜梨不曾見過他如此平靜的笑容,彷彿如釋重負,卸下了許多東西,他道:“你怎麼會害死我呢?是你救了我。”

    姜梨蹙眉。

    “上次我不高興的時候,你給我唱了曲,這次你哭了,我給你唱戲,好不好?”他像是男子哄著自己心愛的小姑娘,無比寵溺的,溫柔的,予取予求的。

    姜梨看著他,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就枕著姜梨的腿,慢慢的,慢慢的唱起來。

    “一霎時把前情俱已昧盡,參透了酸辛處淚溼衣襟。”

    他的聲音柔和,在山洞裡響起來,和臺上戲子的不一樣,他並不如何激動,反而溫柔的,娓娓的道來,就像在說一個故事。又像是看戲之人最後入戲最深。悲歡離合都散落在夜裡。

    姜梨想去看姬蘅是什麼神情,然而他卻閉上了眼,再也不能窺見他的內心。他的唇角微勾,聲音裡也帶著回憶,深山野林裡,像是以歌聲誘惑遊人誤入深淵的妖孽,歌盡風月漫天。

    “我只道鐵富貴一生註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塵。”

    姜梨的目光凝重,這出戏,為何聽上去如此熟悉,彷彿在哪裡聽說過似的。記憶裡,似乎也有一個人曾經唱過,是個清亮含笑的女聲,在某一個春風沉醉的夜晚,在牆邊,在院中,在鞦韆上,那女聲和姬蘅的聲音漸漸重合到一起。

    “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教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姜梨的嘴唇,漸漸跟著蠕動起來,她的聲音和姬蘅的聲音和在一起,溫柔的、悲傷地。

    “他教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那《鎖麟囊》的詞酸澀又自嘲,咀嚼在嘴裡,似乎也能想到角色的苦澀。姬蘅枕著她的腿,雙眼微閉,似乎已經睡去了。而某個記憶深處的夜晚,那個城中花紅柳綠,月夜春風的晚上,卻如一副蒙塵的畫,陡然間被剝開了灰塵,徐徐展開在了姜梨的面前。

    ……

    春日,花紅柳綠,連夜風都帶著繾綣的溫柔,從人的臉上拂過,風流又輕佻。國公府的夜,冷沉沉的,院子裡一個說話的聲音都沒有,密室裡,躺在榻上的人臉色蒼白,雙眼緊閉,一張原本英俊的臉如今因為消瘦而變得皮包骨頭,五官都凹陷下去,十分可怖。

    司徒九月站在床邊,低聲道:“抱歉,我救不了他,煉製的毒……沒有用。”

    聞言,一邊的姬老將軍腳步踉蹌了一下,險些跌倒,司徒九月扶了他一把,才使他沒有這麼摔倒在地上,他指了指塌上的男人,眼中分明滿是悲痛,卻還要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道:“這……也好,對暝寒來說,他總算解脫了。阿蘅,”他拍了拍站在身邊的年輕人,道:“別傷心啦,這不是你的錯。”

    塌上躺著的,正是金吾將軍姬暝寒,自從二十多年前文紀的父親冒死將姬暝寒帶回來後,姬老將軍一直在四處尋找神醫能解毒。後來姬蘅從漠蘭救了漠蘭公主,毒姬司徒九月,天南地北蒐羅世間奇毒,司徒九月以毒攻毒,剋制毒性蔓延,但已經到了最後時刻,要麼等死,要麼奮力一搏。

    姬蘅的選擇是拼一把,只可惜,上天並沒有眷顧姬家,司徒九月費盡心力研製出來的毒藥也沒能救得了姬暝寒,姬暝寒就這麼死去了。從姬蘅出生到現在,從姬蘅見到他開始,他就是這麼一副將死的模樣,如今他的確算是解脫,但他倒死也沒能睜開眼睛看自己的兒子一眼,也沒能和姬蘅說上一句話。

    就這麼絕情的離開了。

    紅衣的年輕人站在塌前,他低頭,看的到他美麗的側影,卻無從看得到他眼中的眸光。他在這裡來過,已經許多年了,從少不更事的幼童,逐漸長成丰姿俊秀的少年,再到現在的豔麗青年,他一日日長大,一日日長高,但塌上的姬暝寒從未睜開眼睛看過他一眼。年幼的小姬蘅曾為此感到委屈,認為是自己哪裡做的不好,父親才不願意睜眼看一看自己。但當他漸漸長大後,親自遊離於黑暗之中,知道了可怕的、醜陋的真相,他不再徒勞的期望,而是親自投入地獄之中,與惡魔做交易,才能換得國公府的一線生機。

    這一線生機,如今又被他親自掐滅了。姬老將軍擔心姬蘅會一次感到自責內疚,縱然他自己的內心也悲痛欲絕,卻還要強顏歡笑。

    姬蘅抬起頭來,他那一張臉,在這樣蕭瑟的氛圍之中,甚至顯出一種悽豔來。然而他只是勾了勾嘴角,神情平平淡淡,語氣毫無波瀾,就用他平日看戲時候的腔調,那種沒有感同身受,看過就忘的腔調道:“那就按照他所希望的那樣,將骨灰撒在母親的墓中吧。”

    姬暝寒當年被文紀的父親帶走之時,還尚有知覺,囑咐手下的最後一句話,便是倘若他死了,便把自己的屍骨燒為灰燼,和虞紅葉葬於一處,不要被任何人知曉。姬暝寒自己也明白,他的對手是太后和殷湛,而如今的國公府裡,就只有他的幼子和老父。如果太后想要殺人滅口,很有可能連這對祖孫也不放過。在沒有萬全的準備下,不可輕舉妄動,只能裝傻。

    裝傻這回事,原先是姬老將軍自己做的決議,在虞紅葉一事上,他裝傻了,卻害的自己的兒子變成這幅模樣。後來裝傻,卻是姬老將軍不得不這麼做,他一開始也想要瞞著姬蘅,想要等著姬蘅再大一點的時候告訴他,但不知什麼時候起,長大了的姬蘅變得肆意無常,連他這個祖父有時候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直到少年的姬蘅把司徒九月從漠蘭帶了回來,並且在書房裡,問姬老將軍知不知道當年殺害虞紅葉和姬暝寒的是什麼人,那一刻,姬老將軍明白了,這個孫子,早已在不知不覺中,以飛快的速度成長。他早已自己查到了真相,並且準備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