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劍孤鳴 作品

第101章 劍說春秋

    玄翊沉吟許久方才緩緩抬頭,看向卓釋然手中墨意,而後說道:“師父傳我墨意,是要弟子明白世間之事非黑即白的道理。同時也是告誡弟子,為人處世,要有分明之心。”

    卓釋然輕輕還劍入鞘,淡然道:“你說得很對,但卻非全部。我傳你墨意,除了希望你能做到你剛才說的那些外,還有更重要的一點,便是世間之事,絕非只是非黑即白,在黑白之外,還有更容易讓人失去自我的灰色,這種灰色有時候會比黑暗更可怕。墨意雖為至暗之劍,但若劍主一身肝膽,那縱然你身處灰色的深淵,也能用這口至暗之劍拔雲見日,發揮出耀眼之光。”

    玄翊聞言,眉宇間有神采一閃而過,他肅然道:“而光明者,君子之學,三光垂耀,磊落坦蕩,正氣凜然,諸邪不侵……”他說到此處,神色再度一凜,似猛有所悟,喃喃道:“墨者,黑也,明者,白也,原來如此!”

    他突然跪倒在地,垂首道:“弟子愚鈍,此刻方能了悟師父用心良苦,實在羞愧難當。”

    卓釋然將墨意歸於書桌劍架,見此略一抬手,淡然道:“以你天資,若有心去悟,這個道理又何必我來點明。這些年你心思還是太重了些,讓你分神了。”

    “黑白加諸一身,若還能心性堅定,秉承如一,那才是真正的分明之道。”卓釋然語氣微沉,“世上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屬實不多,我未免對你的期望也太高了些。不過我卻願意相信我的眼光,更願意相信你……”

    話音微頓,他深深一嘆,接道:“你何時能真正放下心中那顆棋子,你便能做回真正的自己。”

    玄翊緩緩起身,目光低垂,似不敢正視卓釋然此刻的目光。

    卓釋然也不在意,隨意踱步到窗前,雙手負背,目光望向夜空。

    “不久前,長安傳來一封書信。”

    卓釋然眺望夜空殘月,忽然淡淡地說了一句。

    玄翊道:“弟子知道,師父與花自飄花閣主的論劍之期將至了。”

    “哦?”卓釋然微微側頭,語氣頗為意外地問道:“你知道?”

    玄翊點頭道:“弟子曾聽元同師伯提起過師父與花閣主之間的事,所以略知一二。”

    “原來如此。”卓釋然並未多問,隨口說道:“明天一早,我就會帶郭放前往洞庭赴約。”

    玄翊聞言,欲言又止。卓釋然回過身,淡然一笑,道:“你可是想隨我一同前往?”

    玄翊正色道:“弟子早已聽聞春秋閣花閣主劍法獨步天下,多年前便已經與師父齊名江湖,若能有幸一睹您二位宗師論劍風采,實乃生平幸事。”

    “花自飄的確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無論劍法修為還是個人魅力,都屬當世一流。你若能旁觀他之出手,確實對你的劍道修為大有裨益。”卓釋然沉吟片刻,隨即又道:“但如今你元同師伯因舊疾尚在閉關之中,你三師弟又遠離劍宗多年,我若將你與郭放同時帶走,劍宗上下便無人主持日常事務。如今劍宗眾多弟子之中,唯你有掌管宗門的能力,所以這一次,你就留下來好好看家,我最多兩個月便可返回。至於你想出山去見見世面,以後自然大有機會。”

    儘管眼中難免流露出一抹失望之色,但玄翊卻依舊正容肅然道:“是。弟子明白了。”

    卓釋然滿意點頭,道:“我們劍宗大小事務雖然繁瑣,但以你的能力,自然能妥善處理。若遇到無法抉擇之事,可以傳信與我知曉。”

    玄翊恭聲道:“是。”回答間忽然微微皺眉。

    卓釋然與玄翊相伴多年,早已對這個大徒兒了若執掌,見此便問道:“你可還有什麼想問的?”

    玄翊猶豫沉吟許久,然後才道:“這麼多年來,弟子雖知道師父門下除了弟子與二師弟外,還有一個三師弟,但這位三師弟我們卻從未見過,師父也從不曾告訴我們他的名字,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卓釋然聞言,臉上微微浮現出幾分古怪之色,他沉吟一會,方才緩緩說道:“他是一個天生的劍者,與其說他有連我都有所不及的天賦和悟性,倒不如說他本身就是一把絕世的寶劍,銳利無比,鋒芒畢露,但卻偏偏生性桀驁,偏執孤傲。他的鋒芒就像一把雙刃劍,既可傷人,也能傷己。所以我沒有將他留在出雲山,而是給他找了一個地方讓他修身養性。他若能好好磨鍊自己的心性,將來必成大器,若能再與你們兩人同心協力,重振劍宗也指日可待,但反之……”他說到這忽然住口,接著雙眉輕蹙,沒有繼續說下去。

    玄翊察言觀色,便已經知道卓釋然想要表達的是什麼意思了。他點了點頭,由衷道:“弟子已經許久不曾見過師父如此重視一個人了,看來這位三師弟,非但有過人之處,也一定是一個很特別的人了。”

    卓釋然微微一嘆,喃喃道:“他的確是我這些年來見過最有劍道天賦的人。但同時他自身的缺陷也很突出,將來正邪之路如何取捨,便在他一念之間,所以這也是我沒有將他帶來劍宗的主要原因。”

    玄翊聽到這,臉上不由露出期待神色,說道:“如此特別的人,弟子已經很期待與他相見了,不知他現在身在何處,姓甚名誰呢?”

    卓釋然看了他一眼,淡然道:“他是一個特別的人,所以自然也會在一個很特別的地方。這次赴約若無其他變故,我正好可以順便將他帶回來讓大家見一見,到時候你自然就知道他的名字了。”

    玄翊輕輕點頭,而後又問道:“既然三師弟如此特別,不知師父傳了他劍宗的哪一部劍法?”

    卓釋然盯著玄翊看了片刻,而後說道:“你和郭放兩個人的悟性根骨都同樣很高,性格分明,所以你們都能找到適合自己的那一路劍法。但他卻不同,若單論劍道天賦,他的確遠勝如今劍宗任何一人,包括我在內。所以不論他學劍宗嫡傳劍法,還是天下間任何一門劍法,對他來說都輕而易舉。但就是這一點,卻正是他的缺陷所在,因為往往看似容易獲得的東西反而是最不適合他的,所以他要學會的不是某一路劍法,而是要尋找到最適合他自己的劍道。”

    這番話回答得模稜兩可,但此言一出,玄翊就已經禁不住臉色微變,心中頓時波瀾起伏,竟是久久不能平息。許久後他輕聲一嘆,由衷說道:“若世上真有如此奇才,且能衷心劍宗,那師父多年苦心,便不算白費了。”

    卓釋然沒有說話,但眉宇間也有十分凝重之色。

    玄翊想了一會,忽然又道:“劍宗流傳江湖數百年,除了飄渺光明兩大絕學外,另外還有八大名劍傳世。其中天殊劍齊物劍為師父和元同師伯所有,墨意劍與寒星劍傳給了弟子和郭師弟;句芒劍是元同師伯首徒趙驀趙師兄所有,五口寶劍皆已有主,只剩下驚寂、橫眉和卻邪三劍。其中橫眉和卻邪如今收於藏劍閣中,唯獨不見驚寂。當初弟子還以為驚寂已經遺落,如今弟子猜測,驚寂想必已經被師父傳給了三師弟了吧?”

    卓釋然點了點頭,語氣輕淡地說道:“劍宗八大名劍,向來只傳最適合使用它們的主人,就如同我傳你墨意一樣。而最適合驚寂劍的劍主,便只有他了。”

    玄翊聞言沒有再說話,但眸子中卻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銳利之色。

    卓釋然忽然看著玄翊,目光閃爍,淡然問道:“你應該還有話要說吧?”

    玄翊捏著黑子的手又不禁一緊,但臉色卻不動聲色,隨即道:“今日午時,弟子也收到了一封密信,正想讓師父看一看。”

    他說著,就從衣袖裡摸出了一個短小的圓筒,從圓筒裡取出一卷信紙,然後雙手奉上。

    卓釋然雙眉微揚,並沒有伸手去接,而是問了一句:“信從何處來?”

    玄翊沉吟片刻,緩緩說出了兩個字:“西境。”

    雖不過短短兩個字的回答,但聽在卓釋然耳裡,無異於炸響了一道驚雷,讓這位坐鎮劍宗二十年的當世有數的劍道宗師禁不住渾身一顫,整個人猶如雕塑般站在原地,眉宇間有凜冽之氣倏然迸現。

    “西境!”

    卓釋然牙縫裡極冷極沉地迸出了這兩個字後,臉色在一瞬間沉了下來,冰冷的目光中隱含著深深的盛怒和驚詫!卓釋然目光如劍緊盯在玄翊手中那捲密信上,但他依然沒有接過信,儘管他並沒去打開密信,但此刻他彷彿已經知道那封密信上傳達的內容是什麼了。

    房中的兩人都心知肚明,西境兩個字如今對劍宗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在那些從二十年前的血戰中倖存下來的中原武林中人來說,西境是魔教的代表,是噩夢,更是一場絕望血腥的殺戮。

    但玄翊身為劍宗宗主首徒大弟子,為何會收到來自西境聖傳魔教的密信,這個秘密除了書房中的兩人外,便再無他人知曉原因了。

    卓釋然神色越發沉重,背後緊握的雙手指節已經因用力過度而發白。那兩個字,彷彿在一剎那間就將這位劍道修為超凡的劍宗之主拉回到了二十年前……

    玄翊沒有說話,卓釋然也沒有說話,書房中的氣氛頓時出現了一種極為奇怪的沉靜。

    窗外野風呼嘯,捲起松濤陣陣,殘月當空,月色也彷彿陡然間變得如同寒冰般冰冷。

    沉靜許久後,卓釋然忽然輕輕吐出一口濁氣,他伸手拂了拂衣襟,只在片刻之後,他的神情就已經恢復如常。而後他表情如常地看向玄翊,問道:“玄翊,你怎麼看?”

    玄翊目光閃爍了一下,隨即問道:“不知師父問的是密信,還是論劍?”

    “我早就說過,你手中的棋子落與不落,落在何處,都是你自己的事。”卓釋然目光深邃,似乎有意將那封密信之事一帶而過,“所以我當然問的是此次出山論劍的事了。”

    玄翊收回了密信,轉身走到書桌旁,將密信放在燭火上,頓時火苗燃起,密信被他付諸一炬,煙消雲散。

    卓釋然見此,竟然沒有任何不悅的意思,也沒有阻攔,他只是靜靜的看著玄翊。

    玄翊焚燬了密信,方才轉身,與卓釋然對視,同樣是神色平靜地道:“劍宗與春秋閣雖立場不同,但師父與花閣主相識多年,彼此惺惺相惜,更曾並肩作戰性命相托,都視對方為生平知己。所以這一次你們相約論劍,表面看來,或許有很多人都會認為你們是要在劍道上分出高低,但在弟子看來,應該並非如此。”

    “哦?”卓釋然眉頭輕挑,“說說看。”

    玄翊措辭片刻,緩緩說道:“弟子在劍宗已經二十年,自信對師父已經頗有了解。師父劍道修為雖已達當世絕頂境界,但您心性寡淡,早已沒有當年的勝負之心,否則短短二十年,劍宗也不會在您手上恢復至如今局面。所以在弟子看來,師父此次出山赴約,不過只是想一見多年未見的老朋友,除此之外,您還想借機創造一個機會,因為……”

    玄翊話音一頓,看了一眼卓釋然的神色,然後接道:“因為師父一直相信擔憂多年的事,有一天終究還會再次發生。”

    “不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卓釋然目光倏寒,沉聲說道:“而如今,該來的不就已經來了嗎?”

    玄翊沉默片刻,而後道:“如今的中原武林,三教沉寂已久,其他武林大小各派或是明哲保身謹言慎行,或是爭名奪利仇殺不斷,導致江湖死氣沉沉,若長久如此,當年為了維護中原武林脊樑而死去的那些人豈非就死得毫無價值?所以師父要做一個開路的人,利用這次論劍的機會,讓這座江湖重新活起來。可師父雖有此意,但其他人卻未必會與你同心,師父孤身之力,到底能引起多少共鳴亦是未知之數……”他說到這,就閉口不言了。

    卓釋然輕輕一嘆,道:“難得你身在出雲山,卻能看得如此透徹,這就是你的過人之處。但正是如此,這一次我才非出山不可。有些事,勢在必行,也必須要有人去做。”

    玄翊沉吟道:“師父與花自飄雖交情匪淺,春秋閣也聲勢浩大,卻終究不是出自正道。師父雖不在意所謂黑白之分,但卻難保不會有人懷疑劍宗的立場。所以師父這一次出山論劍,其實也是在與這座江湖博弈。”

    卓釋然聞言,忽然輕聲一嘆,“是賭是博又如何,世人懷疑劍宗又怎樣,我根本不在乎。我只想在有生之年,能給當年死去的劍宗門人一個交代而已。”他忽然語氣微現鋒銳,沉聲道:“三教之中,青城山為天下道門魁首,呂老道更被世人視為當世武道第一人,這些年卻隱而不出;天輪寺執天下佛宗牛耳,同樣自惜羽翼不問江湖,而儒門當年為了中原武林幾乎滿門盡滅,至今未見有香火延續,如今想起,實在令人嘆息。所以這一次我便要出去看一看,這座江湖到底還有多少血性之人!”

    玄翊默然不語。

    卓釋然頓了許久,方才緩緩補了一句:“若這座江湖果真無藥可救,那我卓釋然和身後這座劍宗,願意去做那根最後的脊樑。”

    玄翊忍不住一嘆,眼神閃爍道:“師父,若真要賭上整個劍宗,值得嗎?”

    “玄翊,你記住,這世上有許多事情,都不是能用值不值得幾個字去衡量的。”卓釋然深深看了他一眼,緩緩道:“就比如你手中的棋子,在你最後決定如何選擇的時候,你就會明白我的話了。”

    他說完這句話,就轉身朝門口走去。

    玄翊看著那欣長此刻卻顯得有些落寞的背影,心裡忽然湧出一陣難以形容的感覺。

    卓釋然走出門口,卻又停下腳步,他沒有回頭,只是語氣輕淡的說道:“我走後,劍宗一切都交給你了。如果有什麼問題,可以去請教你元同師伯,他雖在閉關,但也有隨時提前出關的可能,或許他出關之時,不但舊疾已經痊癒,光明十七式應該也已經突破第十五式了,你正好可以藉機向他討教討教。”玄翊聞言,臉色倏然一變,但隨即又立刻恢復。

    卓釋然說完後,就已經離開了閒雲居。

    玄翊站在書房內久久未動,但手中那枚黑子,卻無聲無息地變成了粉末。

    卓釋然離開了閒雲居,卻並未返回映月峰休息,而是來到了一處山崖邊。這處山崖,正是五崖之中的苦味崖。

    冷月漸斜,山崖邊夜風呼嘯,山外菸雲繚繞,隱約可見山下波光粼粼。卓釋然臨風而立,一襲素袍隨風鼓盪,真有隱世高人的從容風流。但那欣長的背影中,更多的卻是一種歲月滄桑的寂寞。

    卓釋然身後,倚著山壁有一間不大的石屋,此刻石屋大門緊閉,只有兩處窗口散發出昏暗的燈光。

    卓釋然已經站了許久,他沒有說話,目光望向遠方,不知在想著什麼。

    許久後,石屋內終於傳出話音:“要出山了嗎?”聲音純厚沉重卻略帶沙啞,隱約透出滄桑之感。

    卓釋然沒有回頭,聞言輕聲道:“是,明早就出發。”

    “你準備帶誰走?”石屋內的人問道。

    “郭放。”卓釋然道。

    石屋內沉默了片刻,隨即又傳出一聲嘆息,“師弟,你可知你在做什麼?”

    卓釋然沉默,沒有回答。

    “當年你不但養虎,還一養便是兩頭。現在還把其中一頭猛虎留在了家中。”石屋內嘆道:“我該說你是膽色過人還是說你愚不可及?”

    卓釋然幽幽一嘆,臨風苦笑道:“他雖是一頭非常危險的猛虎,但也有領袖群倫之大才,若引導得當,便能嘯傲山林,坐鎮一方。這一點,師兄又豈會看不見?”

    “你在玩火。”石屋內語氣微凜,“活了大半輩子,難道你還不清楚人心難測這個道理嗎?倘若你一步走錯,劍宗數百年基業只怕便要毀於一旦。這等後果,你卓釋然承擔得起嗎?”

    卓釋然忽然伸手在眼前揮了一揮,像是要揮去眼前那層層濃郁不散的氤氳。他沉聲說道:“當年若不是運氣好,劍宗早就萬劫不復了。如今雖已有起色,但終歸一時難現當年之盛。因為現在已經找不到能與當年我們師兄弟八人相仿的人了。二十年前,老窮酸舍下自己宗門存亡不顧,四處尋找天資非凡的孩子,不就是為了要延續劍宗的香火?雖然只找到了三四個,但卻不可否認都是難得一見的璞玉之才,有人雖其質有瑕,但瑕不掩瑜,我也實在不忍心放棄。而劍宗就算沒有他們幾個,也已經走到了不破不立的地步。”

    苦味崖高絕千仞,卓釋然孤身而立,彷彿如臨深淵。

    “當年若不是他商意行前來遊說,我劍宗又豈會遭此大劫!”石屋內語氣陡然一沉,話音猶如利劍迸射,“他做的這些,都是因為他虧欠劍宗的,我元同絕不會因此感激他!”

    “唉……”

    卓釋然深深一嘆,道:“師兄的感受我豈會不明?但劍宗立世以來,又何嘗不是以俠義蒼生為理念?當年就算沒有老窮酸來此,師兄又能保證血雨腥風不會席捲到出雲山麼?傾巢之下無完卵,這個道理師兄自然明白的。”

    石屋內許久後才傳出一聲長嘆,滄桑的語氣幽幽響起:“我只是不甘心,也不敢想象,若劍宗當真毀於你我這一代之手,又如何有顏面面對數十代劍宗先輩?”

    卓釋然沉吟許久,而後目光倏然激射,宛如劍芒迸發,他緩緩道:“所以我們才要有博一博的氣魄。當初如果江陵樓祖師沒有橫天之氣魄,又何來今日劍宗數百年基業?”他話音鋒銳凜冽,宛如金石交碰,直欲顫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