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525.正規 “彆扭傢伙!”





祝纓在大廳里正式見的她們,祝纓也沒見過她們,這三個姑娘沒一個長得像劉松年的,然而神態之間一點點矜持傲氣卻又出奇地像,不由莞爾。




三人也在看她,她們只在傳聞中聽說過這位傳奇人物,中原大地至今還有書生拼了命的罵她胡來。但看起來這些酸話對她沒什麼影響,她依舊神采奕奕,鬢邊幾絲銀髮沒有在別人身上那樣顯得淒涼滄桑,反而襯得她更加有氣勢了。




劉遨將祝纓看完,心道:與阿翁不同,但也不失宰相氣度。




劉昆則看著祝纓腰間的佩刀,心道:果然是出將入相的人物。




劉衍看祝纓身形頎長,沒怎麼發力就從椅子上彈起身,手住刀柄上一按,手指修長手背泛起青色的血管,心道:這才是有力的人啊!




蘇喆、何月明作了介紹,三人齊齊上前一福,口稱拜見“節帥”。祝纓扶了一下為首的劉遨,何、蘇二人一左一右扶起了兩姐妹。祝纓道:“都這麼大啦。劉先生在世的時候不大愛說家務事,我們也便不好多問,是他讓你們來的嗎?你們的父母也同意了嗎?”




劉遨道:“父兄雖有異議,我們都是阿翁安排的,否則沒有這順利。這是阿翁的信。”




這一路上她都沒有露出一丁點兒意思,現在卻拿出了一疊厚厚的信來,蘇喆心道:是個能幹事的人啊。




祝纓接信,劉遨又說:“奉命帶來一些書籍,這是單子。”




祝纓也接了,先不看信,說:“你們遠道而來,舉目無親,且在我這裡住下。有什麼事,等你們休息好了再說。讓她們帶你們去安置,你們的僕人我要見一見,聽一聽他們有沒有話要說。”




劉遨想了一下,道:“都聽您的安排。”




何月明和蘇喆便領她們去後院,一路介紹哪裡是前、哪裡是後,後院住什麼人。花姐等人在學校沒回來,祝彤、林戈有差事,後院安靜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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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身邊也很安靜,她轉到簽押房去先召來了姑娘們帶的僕人頭兒,先問劉松年有無交代。




男管事道:“相公命我們護送小娘子來訪親,有手令,也有給門生的書信,走官道、住驛館,很安全。”




女管事道:“相公吩咐,到了安南聽祝相公的安排,別的不用管。”




祝纓道:“既然如此,你們就暫算我這府裡的人了,以後如果你們小娘子要分府,你們還依她們居住。眼下你們的月錢,都掛在幕府,與我府裡的人一樣。”




二人磕了頭,祝纓擺擺手,盯著二人離去的背影,嘀咕一聲:“老狐狸。”




摸出信來拆看。




劉松年的信寫得很厚,看字跡是他的親筆。開頭一句:你在安南事兒幹得挺大,我並不意外祝纓能做出這樣的事業,但你是個女子這個事,我是沒料到的。仔細想想,竟是我拘泥了,古往今來,多少出身寒微的人成就大業,既然奴隸可以、寒士可以,女人的智力又不低下,那當然也可以。




不過以女子之身做下這樣的事業,你的大業是有很大的缺陷的,最大的問題是生存和延續。如果你有資質像你的親生兒子,那當我沒說,如果沒有,就一定要小心了。需要慎重地選擇繼承人,否則,你就瞅瞅御座上坐的那些蠢貨吧!




要選擇一個可以延續你的志向和事業的人,不然,你死後沒多久,安南或許在,你的事業一定會變樣,你自己的身後名我估計你也不在乎,你身後會不會被人把墳給鏟了都不好說。這個我覺得你應該知道。




你現在是據守安南不出,即使通了驛路,我看你也是為了“偷師”而不是效忠朝廷。敢在大殿上直接說自己是女人,你必有別樣的反骨。但是安南的實力不足以支撐你現在去逐鹿天下,選擇守勢是對的。安南雖然偏僻貧瘠,但對你反而是件好事,它易守難攻,保你安全是沒問題的。




守,不止是因為兵馬糧草人口,還有禮儀制度,你應該也很頭疼吧?這是很正常的,因為自從制禮作樂開始,每一代人都會積累一點如何維繫這套制度的經驗,日積月累,你要面對的是千百年來經過實踐檢驗的可行的經驗。相反,反抗的經驗,有一點苗頭就會被打斷,很難積累。




你的那套允許女子做官的制度,很容易就會被千百年積累的潮水一個大浪打沒了。延續,你得從根子上開始,不要只盯著“女戶”,朝廷也有女戶啊,可你看,她一旦有了兒子,戶主就變成她兒子了,沒用的。為什麼?因為制度鼓勵男子做戶主,女戶受歧視。




你得用一套新的,代替之前那套舊的。




血緣還是得講,但要從把女兒排斥在外,變成把有能力的女兒包含在內。你得定律,確定女兒如果能幹,就讓她繼承家業,生的孩子也算是這一家的,不能辛辛苦苦給外姓人養孩子。得把“這個家沒女兒的份兒”變成“這個家女兒有份”。讓她有機會與男人做一樣的事,受一樣的懲獎。到時候會變成有能力的留家裡,廢物點心去聯姻。但是我覺得問題不大。




所以,我看你還得把官民等級給立起來,不要想著拔苗助長,這個道理我想你是懂的,畢竟你是做了丞相才說自己是女人,沒有進考場的時候就說自己是女人還非要考試。




女子體力多半不如男子,田間勞作、服兵役等出力的還是男子,非要“勞力者”接受這個,在民間很難的,民間是生兒子多才不會受欺負。




但是“勞心者”拼腦子就不一樣了,我的兒孫就不如我的孫女們。讓他們幹同樣的事,孫子不如孫女。做出榜樣來,民間自有效仿的。




一味“龜縮不出”也不行,你開驛路想必也是有所體會的。出,不必一定是要你人出去,把你的法傳出去也行。想辦法,讓朝廷許可你的制度,讓它記下來,只要落在文字上,以後自有人會在需要的時候引用它作為依據。




要學會留痕跡!




知道你缺書籍,安南那個地方,你想憑一己之力追趕中原百代文明,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讓我的孫女帶了些書籍給你。我這幾個孫女呢,是我的掌珠,既視若珍寶,就不想讓她落到別人手裡,磨成了粉配成了藥,強健了別家人的身體,最後也留不下什麼名字。




你要覺得你這個安南能解決好延續的問題,就把我的孫女們留下。也讓她們自在地活。




我看你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她們也不是廢物,能夠幫到你,就打發給你了,你給她們安排個職位吧。不用特別照顧,你看她們能幹什麼,就讓她們幹什麼。




你要覺得安南前途未卜,書還是你的,人,你給我送回來,託給陳放就行,讓他給孩子帶回家來。以後是嫁人死了,還是直接死了,都算我努力過了。




不過你在安南那一套,我怕我活著的時候看著心煩,我死了你不妨做得更狠一點。




好了,就說到這裡吧,祝你有個好下場。估計你也不在意,害!我也不在意我自己的下場,倒開始囉嗦起別人來了。




祝纓又看了一眼書籍,很全,列了幾百種,其中種植、曆法、醫學等頗多,又有一些遊記,以及劉松年幾卷手稿。




“彆扭傢伙!貧富貴賤還用刻意分嗎?一不留神就兼併了。”祝纓將信收好,慢慢走到後面,去看望劉遨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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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不在劉遨房裡,正在劉衍房裡尷尬著。




劉遨是長輩,就住在相房,兩個侄女一左一右兩個廂房,她們各有兩口箱子,算是行李比較少的大家閨秀了。幕府的房子比較寬敞,即使是在劉府,她們居住的也並不比這大多少——家裡人口多。




因為劉松年高壽,他這一家就沒有分家,論排序,劉遨在她這一輩已經排到了十七,故而號“十七娘”。劉昆、劉衍的非行更大。




劉衍對自己房間是很滿意的,因為裡面連供桌都給她準備好了,素果香燭也有、蒲團也有。她小心地把姐姐的牌位拿出來放好,又從包袱裡取出一幅肖像掛在了牆上,將牆上另一幅字給收了起來。




畫才掛好,何月明又拉著蘇喆來看她。都是外來人,何月明心理上先親近幾分。




蘇喆一看這幅畫不由皺一皺眉,一看這幅畫的是仕女裡有名的蔡文姬,蘇喆就要猜一猜這是什麼意思。文姬歸漢?那我們算什麼?




何月明初時不覺,遲了半拍才說:“這是?不能是令姐吧?”




這邊說話引來了劉遨等人,幾人面面相覷,蘇喆硬著頭皮說:“這個文姬,還要歸漢哈?”




劉遨道:“那是十二孃生前最喜歡的,你也帶了來呀?”




劉衍道:“那一幅給她帶下去了,這幅是我畫的。”




劉遨道:“十二孃是她胞姐,常說,女子未必不如男,譬如蔡邕弟子無數,只有女兒才是傳其業者。世上哪有什麼樣的大事讓她做?她說,便是做個獄丞也行,家裡怎麼會讓她做?終不免要嫁人,婚禮前突然病重,然後就死了。我們這些人裡,阿翁最喜歡她,比孫子還喜歡,常說她最像自己。要我們過來,可能就是因為她死了吧。”




何月明心道:要是我,怕也是要抑鬱的。




蘇喆臉上一紅,有些懊悔自己剛才的疑心,也不說話了。東廂一片寂靜。




祝纓站在七步外看著她們,輕輕咳嗽一聲。眾女回過神來,七長八短地稱呼她。祝纓踱了進去,看著牆上掛著的畫像,說:“畫得不錯。”




蘇喆忙說:“是亡者喜歡的。”




祝纓看向那個靈位,上面寫著一個名字,劉振羽。她往上點了香,輕輕地說:“來了就安心住下吧。”




劉遨不知道她是對自己說的,還是對故去的侄女說的,猶豫要不要接話,祝纓轉過身來,說:“你猜得沒錯。”




劉衍輕輕啜泣。祝纓拍拍她的肩膀,說:“你太翁雖然嘴硬,卻也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敢認,不像有的人,裝瞎。”




劉遨率先行動,先拿手絹把椅子撣了撣,再請祝纓坐下,姑姪三人親自忙碌。祝纓道:“劉先生把你們託付給我,我來看看你們,不用這麼客氣,日後就知道了,這府裡最不講這些的。你們先休息,明日咱們去廟裡。過幾日你們休息好了,咱們再來談談你們的安排。”




劉遨道:“謹遵命。”




祝纓又對何月明道:“你回去前,多與她們聊聊,水土、風物怎麼適應,消暑取涼之類。她們一應供應雖與府裡一樣,有些東西未必會用。”




何月明笑道:“是。”




祝纓道:“你們忙吧,一會一起吃個便飯。”說完,又袖著手踱了出去。




何月明與蘇喆藉機告訴三人府裡生活的細節,比如僕人不多,往來的並非家奴之類。姑姪這才知道,祝纓自己用的僕人都很少,安南已廢奴,竟不是說說而已。安南的女人既然能做官,自然是能上桌的,一會兒吃飯的時候,姑姪就能跟幕府的男男女女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