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危牆
蘇鳴鸞她舅舅的名字以音譯為“路果”,意譯是豐收。
祝纓看著路果的鬍鬚心道,得虧沒叫利基族給看著了。
路果的眼神裡有緊張也有懷疑,祝纓緩緩地用花帕語與他打招呼,路果的眼睛也瞪大了一點:“大、大人好?”
蘇鳴鸞道:“義父也會花帕話?”
祝纓道:“看來我說得還算清楚?”
路果道:“差不多啦。”
蘇鳴鸞輕輕咳嗽了一聲,道:“義父,請。”
她先不跟祝纓說“羈縻”“做官”的事,只是閒話家常。先說蘇喆,接著說蘇老封君,最後說到了路果:“舅舅,怎麼樣?我和阿媽沒騙你吧?我義父是說話算數的人,他說會來山裡,就一定會來。”
路果的心裡已經是同意了的,見到真的時候不由自主要評估一下,堆起一個客套的笑容,道:“你說是就是。我沒聽說過有官到咱們山裡來,來的都是兵。”
蘇鳴鸞哭笑不得,這舅舅,一共說了兩句話,第一句和第二句的後半句是完全不用講的!
無奈之下,她只得打圓場:“義父過來就帶了這些人麼?”
祝纓道:“夠用就行啦。要不是搬運東西,我還不想帶這許多人呢。”
路果的耳朵豎了起來,想知道搬什麼東西了,蘇喆已經揭曉了答案:“阿翁有很多好吃的糖!”
路果話不多,蘇鳴鸞續道:“難道是晴天說的糖霜麼?她說沒買到。”
祝纓道:“項家有糖坊,榷場會有的。”
幾人一路說著,祝纓與蘇鳴鸞都沒有刻意將路果引入話題,她們只管說自己的話,偶爾再問路果兩句。直到了阿蘇家的寨子裡。
蘇老封君已在家裡準備好了宴席,火塘裡的柴堆得很高、火燒得很旺,蘇老封君也不與祝纓客套,直接說:“阿弟,我這個阿弟也來啦。你們只管說你們的事,我只管給你們上酒肉。”
路果咳嗽了兩聲,看了一眼外甥女,蘇鳴鸞居中做了箇中人,道:“義父,舅舅也心向朝廷。”
祝纓點頭道:“那是很好的事情呀。”
蘇鳴鸞道:“舅舅,你有話便直說,義父對咱們從來是說話算數的。舅舅你也要說話算數,有什麼事兒只管問,問明白了,答應了,你也不能反悔。”
路果看看祝纓,道:“大人,我的姐夫將家託付給你照顧,你照顧得很好,我願意信你。小妹也做了官,也不見被欺負。不知道我們花帕族,是不是也是一樣的?”
祝纓道:“當然。不過我要知道你有多少人,有多少地。”
路果忙道:“有的!”
蘇鳴鸞道:“舅舅,你把那個拿出來吧。”
路果猶豫了一下,拿出了一張皮子,道:“都畫在這裡啦。”
這花帕族處在更遠一點的山裡,與山下的效更生疏一些,蘇鳴鸞見這不是個事兒,替她舅舅拿過了一張畫得很簡陋的圖來與祝纓講解。這圖雖簡陋,卻是生長在其中的人所繪,比祝纓這邊轉了不知道幾手的口述畫圖更貼近事實一些。
祝纓對蘇鳴鸞道:“這圖準麼?周邊除了你們自家,還有些旁的族,若是到時候合不上,會生出爭端來的。”
蘇老封君道:“那就憑本事說話好了。”
就是打。
祝纓微笑道:“要是能好好說話,還是不要流血的好。”她將這圖與心裡已記熟了的圖對比,又指著圖上幾處問這處據說是索寧家的,那處又是吉碼的,這個地方有多大之類。
路果和蘇鳴鸞的描述都不能很準確,路果有點失望地道:“不是說只要我給你圖,就可以有官做的嗎?”
酒肉沒吃上,又聊到了大半夜,祝纓好脾氣地問道:“能為我帶個路,再深入一點看一看麼?”
路果道:“我沒有騙你!”
蘇鳴鸞也說:“義父,山路難行。”
祝纓笑道:“我不是說他騙我,那邊塔郎家的舅舅也是花帕家的,也有這個意思。我得親自看了,才好決定。”
路果悶悶地道:“你要聽他的,又問我做什麼?”
蘇鳴鸞又勸他。
祝纓道:“我也不是隻聽哪一個的,我要看一看,憑看到的事情說話,說出來的話才能叫人信。我總不會偏袒哪一個,也不會坑害哪一個。”
路果嘆了口氣,蘇鳴鸞道:“舅舅,你今天酒喝得多啦,睡一覺,明天再好好說。”
路果耷拉著腦袋走了。
祝纓是沒有喝酒的,蘇鳴鸞不能用這個理由勸她待奴隸、僕人們收拾了屋子,她帶上樹兄和巫師到了祝纓的房裡,預備同祝纓好好談一談。
蘇鳴鸞極想促成此事,卻又不想為了舅舅而損害了自己。她試探地問祝纓:“義父,花帕族的人口、地方要是沒有我阿蘇縣的多,是不是就做不成縣令了?”
祝纓反問道:“他有多少人?多少地?”
蘇鳴鸞有些猶豫,祝纓道:“你要對我說實話,我看你舅舅的輿圖與你的相差甚大,並不很準。”蘇鳴鸞皺了皺眉,道:“他的人不如我的多,地方倒不算小。義父知道的,我們都沒有文字,算數也不好,記不了太繁複的。地方還能看出來,人口互相之間只知道個你比我多、我比你少,有多少是不知道的。”
“那麼他的地方究竟有多大呢?”
蘇鳴鸞想了一下道:“比我的要小一點。阿蘇縣也才有個約數,花帕族的地方有多麼的大,我也不能說準。”
祝纓再三問她,確定了一件事,花帕族的地方攏共也只有阿蘇縣這麼大。各族大小是不等的,並不是一家就能佔一縣之地,長髮、白麵兩族加起來,也只有阿蘇家或者塔郎家一家那麼大。
祝纓道:“朝廷設縣以人口為準,這並不是誰能夠隨意更改的。”
蘇鳴鸞道:“山裡的人口本就不是很準的。”
祝纓道:“知道。長髮、白麵兩家也不是見面就要爭鬥的,他們能協商的。”
巫師道:“塔郎家的舅舅一定會爭縣令的。”
祝纓笑道:“那也是可以談的。”
蘇鳴鸞道:“只怕他們談不攏,誰也不肯讓一步。”
祝纓道:“為什麼要讓呢?”
樹兄道:“縣令只有一個。”
祝纓道:“總有辦法能置下他們的。你們的擔心我知道,你們也可放心,我總會找到法子的。”
蘇鳴鸞道:“要是地方不能設縣……”
祝纓笑著搖了搖頭。這個問題她也想過了,她預先也做了些功課,花帕族的事兒她也有個預案。朝廷設縣分為上、中、下三等,羈縻縣也可以這麼分。阿蘇縣這樣的,算羈縻中的上縣,長髮的就算下縣。至於更小的族群,分不出來,就一個族裡一統分成一個縣,然後輪流做。沒輪到的就授散官的品級,反正也不怎麼用朝廷給他們發俸祿。
所謂羈縻,不外就是“不強行改變”,先都攏到了朝廷的體系裡,剩下的再說。
她現在先不對蘇鳴鸞打包票,具體得等與郎錕鋙的舅舅也見了面之後,綜合之下再講。留下討價還價的餘地。
祝纓道:“既然信我,那就不妨對我再多說些實話,我知道的越多,越能妥善籌劃。無論路果的事情成與不成,我待你一如往昔。”
屋子裡明顯地聽到了吐氣的聲音,祝纓一笑:“若是現在路果不願意,我也可以府衙設宴相待,等他下來再細談。”
樹兄道:“是啊,讓他看看,大人有這麼大的地方、這麼富饒的領地,並不會圖謀他的寨子。”
祝纓搖頭:“你不要這樣想。有更大的地方的人,並不代表就不貪婪。用這個理由是說服不了人的。但我願意相信阿嫂和小妹,也願意與路果好好商談。”
蘇鳴鸞道:“我再與舅舅談談。”
祝纓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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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鳴鸞沒想到舅舅這麼難纏。
花帕族的勢力不如奇霞族也不如塔郎族,能打的就不會躲更深的山裡了。一直以來,即便是姻親,相處之中也有些微的強勢與弱勢之分。蘇鳴鸞原本以為這事會比較容易,不想路果並沒有那麼好說話。
她先與母親商議,蘇老封君在此時卻又不肯強壓著孃家兄弟低頭,她說:“那是你舅舅的家,你不能代他做主。”
蘇鳴鸞只好自己去找舅舅。
路果還沒有睡,點著燈在屋裡來回踱步,看到外甥女過來,搶先說:“小妹,是你先說可以做官的。你說……”
之前蘇鳴鸞拿自己現身說法,告訴路果羈縻之後的種種好處,朝廷也管不著,雖然收點稅,但是可以交換到更多的東西,也可以從山下得到許多壯大自己力量的辦法。
現在祝纓沒有一口答應路果的條件,讓他直接做縣令,反而又詢問了更多的情況,這讓路果有些不痛快。
蘇鳴鸞低聲道:“是這樣沒錯,義父也要對朝廷說明白。舅舅,義父肯到咱們山上來,他與以前的官不一樣。對山白麵家也在爭搶。”
路果道:“那個官,不是說可以再商量的嗎?”
蘇鳴鸞道:“那我陪舅舅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