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第209章 城府

 祝纓道:“娘這麼喜歡她,就讓她在咱家了,好不好?”

 張仙姑還當女兒在客套呢,張口就是:“那敢情好!就是這樣標緻的小閨女,誰捨得給你?”

 蘇鳴鸞道:“我捨得。”

 張仙姑捱了當頭一棒:“啥?”

 祝纓道:“她送孩子過來上學呢。”

 “女孩兒家,這學要怎麼上呢?四下都是野小子!”張仙姑十分憂慮,“閨女跟小子混一塊兒,也不擔心?”

 祝纓道:“這不帶伴兒來了嗎?大姐,給她們安排住處吧。”

 小江主僕倆從後衙搬走,傢俱並不曾帶走,一應用品都是全的。張仙姑又要開庫取鋪蓋之類,又讓杜大姐打掃屋子。蘇鳴鸞帶了僕人來,也幫著收拾。蘇鳴鸞看了府衙的居住環境,比縣衙又好許多,屋子也寬敞,男僕都在外面。現在住的這個院子連書桌、書櫃都有,也不用另置辦。

 祝纓讓女僕跟蘇喆住在後院,男僕安排在前面跟項樂做鄰居,因為項樂懂奇霞語,便於交流。

 張仙姑本來想問祝纓弄那麼多甘蔗和傢什回來幹什麼用,現在也顧不上那些了。又是傳話給侯五,去外面酒樓訂席面,又是催杜大姐上茶。

 祝纓道:“你們先安置,我得到前面看看。”甭問,一定有人急著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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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纓一回來沒去前衙,但府衙裡的人都知道她來了,到後衙沒多久項安就進來說:“大人,李司法求見。”

 祝纓抽身到了前衙,章司馬也停了手上的事兒出了簽押房等著祝纓呢。李司法就守在前衙與後衙交界的那個門口,一路將她迎到前面,口裡說:“大人,您去看看那個案卷吧……”

 正告著狀,猛一抬頭,章司馬正面無表情地站在廊下。

 祝纓先開口道:“司馬。”

 章司馬也裝作沒聽到剛才司法佐說了什麼,拱手一禮:“府君。”

 兩人都當無事發生,只有李司法被尷尬地放在原在,支吾一聲,也拱手:“見過司馬。”

 章司馬道:“府君現在有事,下官就等會兒再來尋府君。”

 李司法將心一橫,告狀不能告一半兒不是?他硬著頭皮跟著祝纓進了簽押房,在丁貴斟茶的時候差點自己接過來給祝纓送過去,惹得丁貴看了他好幾眼。

 祝纓道:“司法佐我已見過了,是為章司馬斷案的事?”

 “是!這不是亂來麼?”李司法打開了話匣子,“大人想,哪有司馬放話說‘只管來告狀’的?朝廷本就不鼓勵百姓訴訟,會養壞風氣。章司馬他,他……也是郭縣令當時不在縣衙,他去外頭督促秋收了……”

 李司法急得話都說不利索了,說著說著平復了情緒才慢慢將事說出。

 郭縣令做縣令也算稱職,每年秋收他也都親自督促,有時也會下鄉看看。更兼他南平縣的公廨田也在城外,他也比較上心,不至於深入民間倒也會出城溜達。他一走,想告狀的人沒遇到他,縣衙裡的人秋收時也沒心管別的,也不想收狀子。原告轉頭奔府衙來了,祝纓也不在府衙。

 但是府衙比縣衙在此時要清閒一些,小吳等人忙一點,章司馬新官才到,比較閒,他給接了。

 不問三七二十一,上來一通暴打富戶,自此聲名遠播。

 李司法說到這裡,又說了一句:“大人到任,且沒有他這樣呢!弄得人嘴裡就只有章司馬,不知道府裡還有別人了。”

 說完這一句,又補上了一狀:“他來之後,還要調舊案來查看呢!大人,舊案您都下令複核過了,他還要查看是個什麼意思呢?”

 叨叨地告了好長的狀,說得口乾舌燥了才停下。

 祝纓道:“原來如此,你也辛苦了,這些日子都上火了。丁貴,讓灶上大鍋多熬點兒涼茶備著。”

 丁貴道:“是。”

 李司法道:“涼茶怕也治標不治本哩。”

 “好啦,不要說怪話了,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且回去,我會給大家一個說法的。”

 李司法高興地告辭了。

 祝纓又讓人把章司馬給請過來。

 章司馬是有備而來,他抱著厚厚的撂案卷過來,祝纓道:“這是?”

 章司馬道:“大人出巡的這些日子,因縣衙忙於秋收,府衙便接手了一些訴訟。卷宗在此,請大人審閱。”

 祝纓道:“這麼多麼?”

 章司馬道:“下官也沒想到會有這麼多哩。”

 說著,將卷宗都放到了祝纓的桌上,然後說:“都在這裡了。下官已審過一回,一應證詞都記錄在案,有些物證也都在庫房裡放著了。”

 “有人命官司嗎?”

 “眼下還沒有。”

 “哦,那就不急。”

 章司馬提一口氣道:“大人還是審閱一下的好,您才是南府的知府呀!”

 祝纓道:“行。”

 她真就提起第一件案子開始看,她看案卷、章司馬看她,看得不著痕跡。看著看著,章司馬有些吃不準了:這樣一個仔細的人,何至於一目十行?難道真正能幹的是他手下的那些個人,她只管吩咐手下做事?

 祝纓很快看完了十份卷宗,都沒什麼大毛病。這裡一共二十二份,十份裡照著“貧富”這個標準來判,誰有理、誰沒理竟是沒有什麼是非上的毛病,有問題也只在於“罰得輕重”。

 章司馬十分的聰明,他心裡很有數。有些案卷單從記錄上根本看不出貧富,只要不是官吏,那都是“民”。無論如何曲筆,都能看出來其中一方的強勢,另一方的弱勢。字裡行間的情節也能顯出來,譬如一個村子裡,誰是族長誰是普通族人。

 這差別就很明顯。

 章司馬都準備地分辨出了各人的身份,然後就揀著窮的、苦的、老弱病殘的判有理。

 祝纓喝了口茶,繼續將剩下的十二分都看完了,然後隨手從中挑出了五份,這五份是她認為有問題的。其中一件就是司法佐跑去福祿縣告狀的那個張富戶的案子。

 案情是,兩家是同族,張無賴家無恆產,張富戶還算本份。說是“還算”,是因為張無賴賭錢輸光了家產之後將田產變賣,按照規定,是優先由本族人購買,張富戶買了,可他沒在官府登記過戶,也沒上這個稅。是兩個人私下寫了張買賣的契書。

 張無賴聽說章司馬“心疼窮人”之後就跑來告了一狀,說是張富戶侵奪他的田產。

 親族之間購買田產,價格比市面上會稍低一點,張富戶自狀給的價格並沒有特別的低。祝纓看了這個價,確實,也就是個九折。是比較正常的。

 沒過戶,就是他張無賴的。

 章司馬就問了一句話:“交稅嗎?”

 張無賴當堂許諾,道:“交!我補交!”

 章司馬就給田判給了張無賴。

 張富戶的倒黴還遠不止於此,眼下正是秋收呢,這一判,張富戶家種了一年的糧就白送出去了。雖不是自己親自耕的,種子、農具、耕牛、僱農的費用等等他都出完了。買地的錢也是給了張無賴了。

 祝纓道:“這幾個我留下了。”

 章司馬探頭一看,吃了一驚:他竟都看出來了!

 他定了定神,道:“是。若論張某這個案子,下官倒有些解釋。”

 “我並非疑司馬。”

 “下官也是地方上出來的,府君也知道,這樣的事情是常有的,一來一去,隱田也就出來了。讓他坐大,未嘗不會變成一個劣紳。尾大不掉就是劣紳。”

 章司馬也是縣令出身,看得出其中的貓膩,張無賴的樣子一看就不是好人,一查,是條賭棍。凡賭棍,人性所剩就不多了,老婆孩子都是能賣的,章司馬以前還見過手剁了兩根指頭髮誓要戒,最後拿三根指頭搖骰盅的。

 “張富戶?哼!該吃點教訓!”他故意的。

 祝纓點頭道:“就算給了張無賴,不用過年他就得又賣出去啦。那樣的人怎麼會用力耕田?這地就又要荒了。眼下農桑為要,令張富戶補稅,地還給他,如何?”

 章司馬板著臉道:“大人要如此說,下官也不好爭辯了!”

 祝纓等他說另外四個案子,他卻又不講了,只一拱手,看看到落衙的時候,他回家了。

 僕人牽著馬,見他一直板著臉不說話也不敢問。一路上不斷有路過的窮人向章司馬問好,也有富人躲著他走。

 章司馬對問好的人點點頭,躲著他的人他也只冷冷地一瞥。

 回到家裡,僕人小心地說:“大人,可是衙裡有了鬧心的事兒?知府大人……”

 章司馬看了他一眼,僕人縮了縮頭,章司馬翹翹嘴角,微笑了起來。

 僕人摸不著頭腦,再次小心地問:“大人這是,氣瘋了?知府大人斥責您了嗎?”

 章司馬大笑:“他便斥責我又如何?”他斂了笑,“你們出門,待貧者要客氣,懂嗎?”

 “是。可是大人,富戶都繞著您走,這……”僕人這些日子也被人塞過紅包問過事情,也想向章司馬問個明白。

 章司馬道:“這裡就算是富戶?哈哈哈哈!他們犯法的事兒比別人可也不少,袒護他們有什麼用?”

 “祝大人明事理”永遠不如“章司馬心疼窮人”傳播起來快。

 祝纓走後半個月,章司馬一戰成名,祝府君掌控全府,誰也不能將忘了府裡還有一位司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