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第162章 緋衣


 他昨天又熬夜把祝纓寫的兩大本都看完了,祝纓寫的試種記錄,各種數據齊全。王雲鶴比照自己所知,知道她是用心去種地了。士大夫總有一種不好的習慣,說是“耕讀”實則那個“耕”許多人是不大瞧得上的,更像是一種姿態,秋收糧食沒有春天種的種子多也不在乎,人家不靠那個吃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也不是少數。


 而祝纓寫的兩年為親民官的總結,更不僅僅是寫已經做過的,連計劃都有。不僅僅有福祿縣的,還捎帶寫了兩頁她對周邊的看法。當然也包括了稻麥兩季的問題,還包括了果樹的問題。


 今天一大早,王雲鶴上完早朝就把這個又給施鯤看,兩人替著班把日常的事務給批示完。


 中午吃飯的時候,祝纓被帶了過來。王雲鶴道:“來,一道用飯吧。”


 祝纓的飯量比他倆都大,兩人見她吃得香甜,都指著自己的桌子上的菜讓拿給她。祝纓問道:“二位相公不吃嗎?我沒事兒的,趕路時也不吃午飯。”


 “老了,吃不動了。”施鯤感慨。


 王雲鶴道:“你儘量吃,不夠還有,我們看著你吃,胃口也好些。”


 這會兒又沒有食不語的教訓了,一邊吃一邊聊。王雲鶴問祝纓一些情況:“南府你都給惦記上了?”


 祝纓道:“不惦記不行,我想給福祿縣弄富裕些,還是那句話,財富如流水。水都流到我這兒來了,鄰居家要是窮了,我也睡不安穩不是?不如大家一起能種個雙季,吃得飽一點,手裡有點餘錢了,也能多買一點我的橘子。對了,您吃橘子嗎?”


 王雲鶴笑道:“老劉手裡有塊板子,上頭有個白字。”


 “就是那個。賣貴一點,我這兒容易賺錢。把周圍的錢都攏了來可不太行,還得他們都有錢了,才有錢買我的東西。橘子這東西,周圍幾個州都大量的產,怎麼分辨?也容易冒充,也容易衝行。人家頂好另有別的生計。再有,人心趨利,種果樹有錢了,不種莊稼怎麼辦?”


 施鯤道:“不錯。你怎麼辦的?沒見你寫。”


 祝纓又扒了一碗肉菜,道:“不好意思寫,誰佔良田種果樹,我弄死他。”


 施鯤“噗”地噴出一口米飯,拿筷子點著她:“都說你促狹,我看你呀……”等等!這是皇城門前殺人的主兒啊!不狠才奇怪吧?


 施鯤道:“還是要宣諭一下再動手的。”


 “嗯,已經嚇唬過他們了。”


 兩位丞相都不覺得這樣有什麼問題,施鯤又問:“你跟魯刺史不和?”


 祝纓道:“不敢。下官一向敬重前輩的,只是福祿縣離州城也遠,下官到福祿縣想做的事兒太多,不免怠慢了刺史,好在刺史大度也不與下官計較,放手讓下官去做了。”


 施鯤對王雲鶴道:“他嘴巧。”


 吃完了飯,三人喝茶繼續聊天兒。王雲鶴問祝纓瑛族的事,祝纓說了自己的經歷:“下官去那兒連來帶回二十天,沒能全看到。除了語言不通,與普通百姓沒什麼區別,哪裡都有聰明人,並不能因為他們是‘蠻夷’就覺得人家沒長腦子。”


 她舉了阿蘇洞主下山,對山下工匠的手藝感興趣,許多小販想坑冤大頭的例子。“第二回,就叫人看出來了,笑得那叫一個邪氣。”


 施、王二人聽了一笑。


 王雲鶴又問瑛族是否可以教化,祝纓道:“您看過的,那詩史就是他們自己寫的。奏本是洞主外甥寫的。”


 王雲鶴點頭:“寫得不錯。”


 又問瑛族內的具體情況,關鍵是首領的意志之類。祝纓道:“他們也想與朝廷交好,下官在勸他……歸附。相公看,羈縻如何?”


 王、施二人都說:“果然可行麼?”


 “相公面前不敢誇口,下官確實在試著勸說他們獻圖、受朝廷敕封,只是……”


 “只是什麼?”施鯤問。


 祝纓道:“風俗不同,物產也與中原不同,稅上恐怕不行。我想,他們按石繳稅,一年一戶半石米行不行?少是少了些……”


 施鯤道:“你還想收他們的稅?”


 通常情況下,藩屬、羈縻是不怎麼能給朝廷上稅的,隔個幾年來“上貢”一次就是挺給面子了,貢的東西也不多,朝廷還要給他們一些賞賜回禮,賞賜一般比較豐厚。


 這些人的作用主要是“屏藩”,即阻攔更遙遠的地方的入侵,以及安撫他們自己不要作亂,別亂吞併周圍其他的小部落打得亂七八糟。


 祝纓還敢想收稅了!


 祝纓道:“我覺得可以啊,要不咱試試?先不收稅,先看看敕封?然後教種麥子,多收一季莊稼,她也該給我點抽頭吧?”


 二相大笑!


 祝纓道:“真的,不過可能得討價還價。相公,我要的麥種,咱們是不是也得談一談了?”


 兩人忍笑說:“行,看你怎麼還價。”


 祝纓道:“下官想依次推進,那本子裡寫了,今秋我將所有公廨田種了,再給選部分有餘力的士紳,至於百姓,自願。耕牛也不夠的,還得我給他們租。冬天了又要修渠,怎麼將徭役使的人與耕種的勞力錯開來,不使民力窮匱,也還得試一試才能定下來。等今冬試過了,明年再繼續推廣。花個三、五年,讓全縣穩穩地種好麥子。以福祿縣的耕地,您這回至少得給我一千石麥種帶走,不能再少了!”


 王雲鶴道:“你還想再有三、五年?”


 祝纓站了起來,從袖子裡又拿出一份奏本,這是正式格式的奏本而不是自己隨手寫的總結。


 她鄭重地往前一遞,道:“下官請再任一任福祿縣令,再兩任最好。一季稻、一季麥,一年就過去,一任縣令夠幹什麼呢?一棵果樹要好兩、三年才能結果,五年才能產量穩定,我親手種的橘子自己還沒吃上呢,我規劃的水渠、道路還沒修完。福祿縣還沒出一個進士。還有瑛族,才開了個頭兒。我去的時候,百姓穿得上補丁衣服的都不算最差的,鄉間還有衣不蔽體的人,我來了一回,總要讓全縣上下都能穿上一件新的粗布衣。我想回去。請二位成全。”


 王雲鶴與施鯤難得感動。會說漂亮話的人很多,肯真的跑到二千七百里外紮紮實實當縣令的很少,幹了實事再說什麼話他們都會感動。


 王雲鶴道:“你幹多久,由陛下來定、由朝廷來定,你且回去吧。”口氣十分溫和。


 祝纓道:“是。”


 她不太擔心自己的請求會被駁回,王雲鶴實幹,稻麥兩季現在全朝廷就她懂,那肯定得用她。


 她所猜不差,前腳出了政事堂,後腳施鯤就說:“看他獻白雉時,還道他動了歪心思,不想終是能夠踏實做事。”


 王雲鶴道:“老實人不少,機靈鬼也不少。有捷徑還能剋制住自己走正途的人,確實難得。”


 “那就成全他?”


 王雲鶴點了點頭。


 兩人將祝纓的奏本仔細都看了一遍,見寫得與她剛才說的意思相近,不過用詞稍稍規範些,沒查出什麼錯訛、犯忌諱的事兒,才給她遞上去,再輕描淡寫一句:“倒是有些恆心,不肯半途而廢。”


 皇帝道:“我也正想到他。很好。”


 想了一想,於“準”字之外,又別有賞賜,賜錢十萬,緋衣一領。


 王雲鶴道:“緋衣是不是有些過了?”


 賜錢十萬,一百貫,對皇帝而言不算大手筆。緋衣卻不一般,五品才能穿紅,祝纓卡在六品門檻上,她各項政績都只是“剛剛開始”,沒有一項大功告成的,穿紅為時還早。


 皇帝道:“哪裡過了?告訴他,這衣服是借他穿的。用心國事,將事情辦好,這衣服才是他的!”


 ————————————


 此時祝纓不知道自己得賞了,案子的事兒她算應付完了,皇帝那兒也回完了話、丞相這裡也答完了題。


 她出了皇城,趕緊回家換了衣服,重新收拾點東西,她得趕緊拜廟門去!


 鄭熹、王雲鶴、劉松年都得去拜一拜,順便得去謝一謝嶽桓,還有冷雲,這人對自己確實算是熱心腸的。


 虧得溫嶽給她送了些錢來,不然還不太湊手呢。


 肚裡扒拉著算盤,皇帝派的賞就來了!


 祝纓從來沒在家裡接過什麼旨意,只好把供祖宗的香案給拿出來,搜了點香點著。曹家一家一口什麼都不懂,只在一側跟著跪下頭也不敢抬。


 祝纓接了一百貫錢、一領緋衣,還要請使者喝茶。使者不是內使,而是由皇帝指派的一個年輕翰林。翰林也分數種,有湊數的,也有正經的。這來的跟藺振一樣,是正經的進士出來的翰林。


 他對祝纓有點好奇,所以不推辭留下喝口茶。先是傳了皇帝的話,讓祝纓記住:“用心國事,這衣服才是你的。”


 然後才微笑道:“恭喜祝令,朱紫可期。”


 祝纓道:“不敢。如果一心想著朱紫,現在就是我這輩子離緋衣最近的時候了。”


 年輕翰林道:“福祿縣偏遠,恐怕……在下年輕,失言了,不如回京更方便些。”


 祝纓道:“不敢辜負陛下聖恩,不將任上的事情辦好不敢想其他。”


 “任上的事辦好亦是回京之途,離天子近些才能得沐聖恩呀。譬如段著作,只有在陛下身邊才能一展長才。”


 祝纓道:“他不容易。滾滾黃沙想種地都難,他的長處在這裡,走的路子對。我還能種個地,比他的處境好多啦,不該有貪心。”


 年輕翰林心中是更親近段嬰的,眼見祝纓一句壞話也不講,心道:這人究竟是個寬和君子,還是個外寬內忌的小人呢?


 他沒試著底,也不能留太久,打個哈哈,也不拿喜錢就走了。


 曹家一家三口也算長見識了,曹母有點慌張地問:“大、大人,這、這要怎麼收拾?”


 祝纓道:“不用收拾啊,我這就給它花了。太好了,我正愁手頭錢不太夠呢!”


 她把衣服往衣櫥裡一放,提起一串錢來:“可算不用愁了。”


 她先寫了個謝表,明天好投給皇帝。


 接著就收拾了去鄭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