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第36章 榮辱

    既然榮辱不由己,活著又有什麼意思?再活著,我的心意愈發難平。

    我不知還要怎樣才能暢快地活。

    筆鋒一轉,她對祝纓說:鬚眉男兒,當自強。三郎不會久居人下的,高官得做、駿馬得騎的時候如果還想著我、覺得我沒那麼可惡,路過家鄉來給我燒一刀紙就好了。

    她回憶了許多祝纓童年時候的事,說祝纓小時候就聰明,一聽就會,她當時心裡可不是滋味了。因為她的兒子大郎正經學全天的,祝纓就只能聽個半天,祝纓還不能天天聽課,還得出去掙錢。但是大郎常說,學得不如祝纓。她好強啊,好強了一輩子,不是很想讓祝纓旁聽的,最後拗不過兒子兒媳才點頭的。說希望祝纓不要記恨自己當時的吝嗇。

    又提到了張仙姑,說張仙姑也是很不容易的,但是祝纓對張仙姑就話很少,正事兒也不跟她講。做母親的人,孩子親不親近自己,難道感覺不到麼?張仙姑讀書少,說話也不夠文雅,但卻是真心關心祝纓的。設若她有不著調的地方,祝纓也應該包容。而且張仙姑內心很不安的,於妙妙又檢討自己,招了女婿之後是想收攏女婿的,所以張仙姑是酸了的,就會有不得體的地方。這不是張仙姑的錯。

    接著又寫了許多對祝纓接下來“仕途”的勸告,說黃先生就是個很聰明的人,讓祝纓仔細回憶一下黃先生的行事。又說了於平做事不厚道之處,以及黃先生至少表面上的周全憐憫。接著又說了衙門中的處事,再三強調,自己是個縣衙世代文吏出身的人,知道的是縣衙的事,京中大衙門的事她也不清楚,但是很想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訴祝纓。

    這一部分寫得尤其的長,比之前於平跟祝纓吹牛時說的要實在得多也細緻得多,這份仕途經驗足佔了整封信一半的篇幅。譬如如何分辨同僚,如何分辨同僚之間的關係,怎麼辦事,辦事的分寸、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完全照著正人君子的要求達標就是最好的等等……

    最後鄭重的強調:不想跟兒子丈夫葬在一起了,遠遠看著他們的墳就好。真的,跟他們在一起,又要操心了。離得遠一點兒,能看到他們,又不用聽他們質問為什麼早早就下來了,為什麼不把朱家照顧好。想操心的時候離得遠了,夠不著了,也就閒下來了。如果能夠這樣,或許內心就可以得到平靜了吧。

    可以了,可以清清淨淨的走了。當家主母,太累太累,就讓她安安閒閒地死去吧。

    “真好,我終於順著自己的心意,安排好了一件事了。”她最後說。

    信和東西是託黃先生捎的,送完信,她回家之後剛好是個離開人間的吉日。估計祝纓收到信的時候已經上京了,官司也差不多了,親也認了。希望祝纓和花姐在鮮花著錦中看到她的信可以有耐心地看完,也不要覺得掃興,能夠好好想想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如果還想著她,這會兒在京城了,回鄉也來不及了。

    然而,於妙妙這件事也沒安排準。正常情況下於妙妙的信應該是在祝纓她們抵京辦完事之後才能到達,但是下雨延緩了行程、黃先生假公濟私,發了個快傳。他們這一路離京還有些距離的時候,信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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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妙妙將一封信寫出了一本書的厚度,祝纓又從頭讀了一遍,祝纓現在思考一件事――於妙妙也給花姐送了東西,有沒有給花姐寫信告知同樣的內容?如果沒有,要不要現在就去找花姐,告訴她於妙妙有輕生的念頭並且在安排後事?還是設法攔住不讓花姐現在知情?

    於妙妙的想法,是花姐認了有權有勢的親孃之後再看到前婆婆的絕筆信,京裡有了血脈相連的親人,再看信就不致太傷痛。現在如果讓花姐知道了這個,花姐不至於將於妙妙的死算到親孃頭上,但一定會非常難過的,不上京也說不定。

    於妙妙顯然是希望花姐未來能過得好的。

    照祝纓自己的想法,直接去找花姐,讓花姐自己決定!但是,讀完於妙妙的信之後,她心底難得有了一點猶豫,希望於妙妙終究能有一件事可以希望成真。如此一來,又對花姐不起,也不太合她自己一貫行事的心情。

    張仙姑收拾完了東西,把羊皮袍子單拿出來,預備祝纓再趕騾車的時候可以穿,這個比祝纓自己的冬衣暖和多了。於妙妙以前是富戶,做的東西更捨得下本錢,祝纓自己置辦的冬衣不能說吝嗇,習慣使然還是有些摳搜。

    祝纓猶豫了一下,說:“大娘子走了。”

    “我知道啊,咱們還送她呢,花姐追著車跑的喲……”張仙姑臉色一變,手上的袍子落到了地上,趕緊低頭揀起來拍灰,“什麼?哪個走了?死……”

    祝纓點點頭。

    張仙姑道:“胡說,死人給你寄信吶?!”說著自己都害怕了起來,嗖一下把手上的袍子扔到了鋪上。

    祝纓道:“是遺書,寫完了交給黃先生,她回家就要……”

    “害!”張仙姑臉上又恢復了一點血色,“那就是沒準信兒!我跟你說啊,人要是尋死,不是立時就斷氣的,多半會反悔!哎喲,你就會嚇我!”

    祝纓心道,那就不是乾孃了。卻又不由燃起了一簇希望的火苗。

    她問張仙姑:“乾孃也給花姐捎東西了,不知道那一包裡是不是也有信,更不知道花姐看沒看到。我要不要去找她,告訴她這事兒?”

    張仙姑道:“去啊!憑什麼不去?這是花姐的事兒,等你乾孃回過神來,跟花姐一對嘴,你中間兒攔著,不好。退一萬步,你乾孃真有個三長兩短,你不叫她知道,她會恨的。你這樣,要是覺得不好,就交給她舅舅,他們自家的事自家關起門來商量,這總怨不到你了吧?”

    祝纓道:“行,我去找花姐。”

    張仙姑道:“早點兒回來,你今天沒看多少書呢!”

    “哎!”

    祝纓出門兒頂頭撞上了祝大回來,祝大近來傷勢恢復了不少,走路仍然一瘸一拐的。祝纓道:“還沒好透呢。”祝大道:“徐道士可憐,我還有妻有子照看著,他那些個徒弟都不頂用!打壞的打壞,逃走的逃走,也沒個人跟著他。我能走動了就去看看他。”

    祝纓道:“案子還沒結,他還是犯人,鍾欽差還看著呢。”

    提到鍾宜,祝大心裡緊張,面上仍然不在乎地說:“怕他怎的?又不歸他管。你幹嘛去?”

    “交功課。”

    “好生應付上官!”祝大用力叮囑。

    “嗯。”

    祝纓揣著信,往花姐那裡走,遇到她的僕人招呼一聲“祝郎君”之後,開始交頭接耳,都在猜他怎麼又來了!

    在花姐的門外,祝纓被攔了下來,她看著小丫環,說:“有勞姐姐通報一聲,我想見見大姐。乾孃之前的包袱裡……”

    一語未畢,便聽到裡面一聲驚呼:“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