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諾 作品

第175章 第 175 章

    山頂。

    昏黃的落日悉數隱沒于山後, 青蔥的山有了幾分春日的生機,慧常寺的香火旺盛,來往遊客仍絡繹不絕, 不過大多都是下山的。

    三千階的入口跟纜車入口相比,冷清慘淡。

    暮色四合, 整座城市的燈光在一瞬間亮起,山下光點斑駁, 隨意一瞥就能看到這座城市最高的建築。

    沈思妍堅定地站在沈茴身後, 而沈茴背對著路燈站著, 雙手插兜,背影蕭索。

    不一會兒,沈茴朝著三千階走去。

    “二姐。”沈思妍在她身後喊:“你幹嘛去?”

    沈茴頭都沒回:“贖罪。”

    沈茴堅定不移地往下走,一雙白色運動鞋很快沾染了灰塵。

    沈思妍也不敢越過她,更不敢攔,只能默默地跟在她身後。

    這條路上只有她們兩人,能聽到風吹過樹梢的聲音,靈動又寂寥。

    或許這世上的路都一樣, 艱難坎坷。

    但走路的方式有千種萬種。

    沈茴也不知道是以什麼樣的心情走下三千階的,只是她的每一步都走得沉重。

    也不知走了多久,反正周遭的路燈有幾盞已經壞了,黑漆漆地看不見路。

    沈思妍在她身後打開手電筒, 為她照亮前方的路。

    直到她聽見膝蓋跪地的聲音, 頭也重重磕在石階上的聲音,這才頓住腳步。

    她和趙敘寧隔著十幾級石階, 趙敘寧卻像看不見她似的, 只專注地看著前方的上一級石階。

    趙敘寧的神情一如既往地冷, 渾身都髒兮兮的, 白大褂已經被她團起來扔給了一旁的梁適,她身上的白襯衫開了兩顆釦子,袖子也挽上去一截,臉色蒼白,額頭大顆大顆的汗掉下來,唇上沒有一絲血色。

    這大抵是沈茴第一次見到如此狼狽的趙敘寧。

    和記憶裡相差甚遠。

    哪怕是當初她車禍流產,趙敘寧也只是在她病床前紅了眼睛。

    後來跟她姐在醫院爭執,也不過是聲嘶力竭地喊過幾聲。

    卻未想過有朝一日能看到這樣的趙敘寧。

    本就是一句氣話,積攢了多年的怨氣在她跑過來的時候發洩出來。

    可沒想到,趙敘寧真的做了。

    她說要一步一叩上三千階,那便是一步一叩,一步都做不得假。

    這就是趙敘寧。

    堅韌的趙敘寧。

    沈茴站在原地,眼前模糊,沈思妍給她遞了一張紙過去,沈茴卻下意識背過身,抬手擦掉了眼淚,“眼睛進沙子了。”

    可是現在沒有風。

    春風解了風情,便沒再刮。

    為這寒涼的夜添上暖意。

    可哪怕春風不再,該亂的依然會亂。

    譬如人的心神。

    沈茴閉了閉眼,步步堅定地朝著趙敘寧走過去,在她即將跪下時伸手拉住她,瘦削的身體支撐了她所有的重量。

    趙敘寧仰起頭,看到是她以後輕笑了下,卻因為扯動嘴角疼得她倒吸一口涼氣。

    趙敘寧聲音沙啞:“你怎麼來了?”

    “還要上嗎?”沈茴問。

    趙敘寧點頭:“答應了你的。”

    “你可以毀約。”沈茴說:“我不訂婚了。”

    趙敘寧盯著她看了會兒,輕笑,“你怎麼又哭了?”

    沈茴張了張嘴,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趙敘寧從襯衫口袋裡拿出一塊手帕,遞給她:“我手髒,你自己擦。”

    沈茴輕吐出一口氣:“你不是說誓死不跪三千階麼?”

    “人是會變的啊。”趙敘寧抬手看了眼表,“已經一千七百八十九了,還差九百九十九。”

    她說著別過臉咳嗽起來,咳得臉都紅了,倒是增添了幾分血色。

    梁適立刻遞了水過去。

    趙敘寧的膝蓋處有兩團灰色的印跡,看上去快要磨破了。

    “那你變了麼?”沈茴問。

    趙敘寧點頭:“嗯。”

    她抬頭看了眼前方的路,望不見盡頭。

    沈茴說:“你的目的達到了,可以不用跪了。”

    “又心軟啊。”趙敘寧笑著說她,語氣親暱,“不是說好了要報復我麼?”

    沈茴抿唇:“已經報復過了。”

    “但我還沒上去。”趙敘寧笑:“答應了你就得做到啊。”

    沈茴聲音哽咽,“你答應我沒做到的事還少麼?”

    “哪一件?”趙敘寧反問。

    “大三那年,你說要一起去看日出。”沈茴吸了吸鼻子,真就娓娓道來。

    “大四那年,你說要陪我減到一百斤。還是那一年,你答應要給我疊一千個千紙鶴。出國第一年,你說要給我織一條圍巾……”沈茴看向她:“還要繼續說嗎?”

    “嗯?”趙敘寧輕舔了舔乾裂的唇。

    沈茴輕合上眼,眼淚落下:“最後一件,你說要陪我一起走到最後,永遠不會分手。”

    “所以,我還在努力做。”趙敘寧依舊輕笑,那雙眼睛泛著紅,“看日出那天是你經期,肚子疼到兩點才睡,我沒叫你。”

    “你明明那麼喜歡吃東西,只想看你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所以拼命給你買東西吃,但我瘦下來了。”

    “疊的千紙鶴被你喝醉酒以後當垃圾桶抱著吐,全毀掉扔到垃圾堆了。”

    “給你織的圍巾……太醜了,放到了衣櫃最底下,你出國的時候沒有帶走,也沒看見。”

    趙敘寧說話有氣無力,卻還是強撐著。

    她仰起頭看向沈茴,眨了眨眼,“阿茴,就最後一件……我還在嘗試。”

    良久,沈茴轉身。

    趙敘寧拉她的手,卻只拉到了她的衣角。

    沈茴說:“剩下的,我來做吧。”

    話音落下,她膝蓋彎曲,跪在石階上。

    冰涼的石階通過膝蓋傳來寒意,沈茴雙手落在石階上,腰漸彎,額頭落在石階上,發出一聲悶響。

    “二姐。”沈思妍走過來想扶她,卻聽沈茴說:“別攔我。”

    沈思妍一時無言。

    梁適原本在一旁扶著虛弱的趙敘寧。

    儘管她平日裡會運動,身體也不錯,但從山腳一路上來,一步一叩,每一個動作都極為標準,這會兒已經兩股戰戰,兩條腿彷彿都不是自己的了。

    又該如何撐完這九百九十九級石階?

    可趙敘寧卻朝她搖搖頭,繼續跪倒,叩首,再站起來。

    沈茴和趙敘寧就相差幾級石階,她們都在虔誠地往上走,往前走。

    每過一階,都是在遺忘。

    都是在贖罪。

    都是在重生。

    梁適和沈思妍只能在後邊看著。

    一直到近凌晨,山間寒風起。

    趙敘寧的動作越來越慢,要很久才能跪下,然後再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