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郡公 作品

第三百七十八章 良辰

挖出一窩富戶地主不容易。



特別在這災年光景,富戶地主便成了一個非常超然的存在,誰都想啃一口肉下來。



說來羅雲生他們找到這夥富戶也不容易。



能當上富戶,就沒有呆傻的。



從去歲隆冬開始,富戶地主是最先瞧出氣候不對勁的一群人,當然,有經驗的老農也都看出來了。



不同的是,農戶對老天沒辦法,但地主有辦法。



囤糧,轉移糧食,這是題中應有之義。



但凡地主門戶,不論任何年景,家裡的糧食總不會缺少的,聽說過災年餓死的農戶,但有誰聽說過災年餓死的地主?



任何時候地主家裡都不缺糧。



而到了災年,自家莊戶人心惶惶之時,有良心的地主不用等朝廷的賑濟,他們會主動給農戶發放賑糧,積德行善的同時,也給自己攢下人品和聲望,哪怕是最沒良心的地主,為了防止自家莊子的農戶造他的反,也會迫不得已給農戶減租免租,意思一下開個善棚之類的。



當道德成了這個時代的主流,再惡劣的人終歸也會露出善良的一面,不論情願或不情願。



當然,賑濟農戶的糧食只是小部分,地主家餘糧真正的大頭還是牢牢把控在地主手裡,而且他們會在災年即將到來前毫不猶豫地把糧食轉移出去,山裡挖個洞,地裡挖個坑什麼的,災難面前,地主必須最大限度地保證自己和家人的肚子,留存大部分的糧食以待來年再起,像過冬的松鼠似的,在冰天雪地即將來臨前,先把松子和堅果藏在樹洞裡,有多少藏多少。



這就是羅雲生要找這群富戶地主的最大原因。



禁衛們找到這窩地主不容易,當大規模的農戶變成了難民,並且大批朝長安方向遷移逃難時,地主們早已跑了個精光。



一個聰明的群體,凡事料先是必備的素質,當然不會把滿倉的糧食留在家裡等人來搶。



糧食轉移了,地主們也攜家帶口轉移了。



禁衛們找到這些富戶地主的地方很有創意,居然是在一座名叫慧空寺的廟裡找到他們的。



因為災年,寺裡斷了香火,這座寺廟原來的和尚早已脫了僧袍作鳥獸散了。



不知哪個逃難的地主無意中發現這座廟,於是靈光一閃,計上心頭,索性穿上僧袍扮成了和尚。



一個假和尚還不夠,地主還想辦法通知了別的地主,三個和尚沒水喝,但四個五個和尚就不一定了,一個傳一個,這個消息飛快地在這個僅屬於地主的小圈子裡傳開,於是三四十個地主全都上山當了和尚,短短數日之間,這座荒廢了的寺廟居然形成了鼎盛時期的規模。



所有人統一剃了光頭,一個個裝模作樣在大雄寶殿裡打坐唸經。



不僅如此,聽說這群地主每天居然還堅持做早課晚課,並且和正常的和尚一樣吃齋,絕不沾半點葷腥。



至於各家地主的家眷子女們,則被藏在寺廟後山的一個山洞裡,終日不準出洞。



不得不說,聰明人確實是聰明人。



在這個信仰昌盛的年代裡,神與佛還是普遍被世人所敬畏的,和尚僧人是佛祖派在人間的代表,難民們再餓也不敢冒著世世代代輪迴為畜的風險去打和尚的主意,於是很多難民敲開山門,看到裡面唸經打坐的和尚後,終究還是彬彬有禮地離去,無一例外。



這個靈光一閃的主意,救了晉州大部分地主的性命。



至於後來被禁衛識破,實在是天意。



難民們都是苦漢子,自然沒那火眼金睛的本事,可是李治的禁衛卻不是尋常角色,作為王爺貼身的保護屏障,他們的眼力非同一般,一眼便看出這群假和尚的不對勁了。



在這個人人自危的災年光景裡,這座遠離塵世的寺廟居然還能堅持每天早晚課,而且和尚們臉上也絲毫看不出任何擔憂惶然之色,一副超然脫塵,馬上飛昇西方極樂世界的淡定模樣,畫風與眼下的災荒之年格格不入,更何況……寺廟裡腦滿腸肥大腹便便的和尚實在太多了些。



於是禁衛們二話不說把這群假和尚一網打盡,一條漏網之魚都沒有,連家眷也一路哭哭啼啼帶回了晉州城。



聽完地主們的傳奇故事,饒是兩世為人的羅雲生,也情不自禁呆愣了很久。



活到老,學到老,終於又長了一回見識。



晉州刺史府前堂偌大的庭院內站滿了人,前面兩排三十多人全是穿著僧袍的和尚,後面幾排則是各自的家眷,人群沉默中透著壓抑,偶爾還能聽到一兩聲輕不可聞的啜泣和嘆息聲。



看著面前這些垂頭喪氣的地主,羅雲生笑了,笑得很開心,笑得很甜。



“各位真是藝高人膽大啊,本官不得不佩服……”羅雲生悠悠地道。



所有人頓時露出愈發惶恐之色。



“別,大家都別怕,我剛才那句話絕非嘲諷,本官確實很佩服你們……”羅雲生笑道:“災年是亂世之始,亂世光景嘛,有錢沒錢,有糧沒糧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保住自己的命,更何況,亂世裡最招人恨的就是有錢有糧的主兒了,各位為求自保扮成和尚,本官不得不說,你們很高明,呃,多嘴問一句,這主意誰想出來的?”.



所有人紛紛扭頭,無數道目光鎖定在第一排一個肥頭大耳的大胖子身上。



大胖子五短身材,胖得很嚴重,大臉大胸大肚子,兩條跟柯基一樣的小短腿努力支撐著身體幾百斤的重量,很辛苦,遠遠看去像一隻白白淨淨滾動的肉球,模樣很……可愛?



大胖子原本便有些侷促不安,現在成了眾人注目的焦點,神情愈發惶恐驚疑,渾身的肥肉被嚇得直抖擻,一波波顫動得很有節奏。



“侯,侯爺饒命,饒命!”大胖子撲通跪下,一雙小短腿居然跪得特別靈活,白淨的肥臉上冷汗潸潸而下。



“饒啥命?準備誇你呢,咋嚇成這樣了?起來說話!”羅雲生笑著上前扶他,使勁一拽……大胖子紋絲不動。



好吧,放棄這個不自量力的親民舉動。



“自己起來,速度的!”羅雲生喝道。



小短腿噌的一下,飛快的站了起來,嗯,很靈活的胖子。



為了照顧這些地主老財們脆弱的玻璃芳心,羅雲生不得不擺出和顏悅色的表情,開始和地主們聊家常。



說了小半天,羅雲生漸漸瞭解了地主們的情況。



看著一臉挫敗加頹喪的沈良辰,耷拉著腦袋滿臉懊惱的模樣,偶爾有隻搗亂的蒼蠅落在他的肥臉上,他連手都懶得抬,落水上岸的豬似的使勁搖擺幾下腦袋,把蒼蠅趕走……



羅雲生看得想笑,又覺得不太禮貌,於是只好把臉扭向別處,道:“今日請各位殷富良紳來刺史府,是本官的意思,請各位來此,本官絕無不良的心思,各位儘管放心。”



眾地主神情稍定。



笑眯眯地扯過一旁的李治,羅雲生開始隆重介紹。



“這位,是我大唐皇帝陛下嫡三子,晉王殿下,諸位良紳尚請見過。”



眾地主渾身一凜,馬上躬身拜見,李治也很配合地挺起了小胸膛,以高冷的姿態接受了眾人的拜見。



羅雲生笑道:“晉王殿下奉陛下旨意出巡晉地,本官忝為輔官一路跟隨,至於為何出巡,想必大家都清楚……”



嘆了口氣,羅雲生道:“晉州苦啊,晉州的百姓尤其苦,沒日沒夜的勞作耕耘,為的就是給家人掙口吃食,給各位多交一份租糧,給朝廷多獻一份賦稅,遇到風調雨順之年尚好,肥了主家,也餓不死自己,若遇到今年這樣的災年,百姓可就慘了,餓死的,凍死的,不計其數,本官從長安這一路走來,路上不知遇見多少不知名的屍骸殘骨,其狀只有兩個字能形容,‘悽慘’!”



眾地主沉默無語。



羅雲生環視眾人,緩緩地道:“諸位良紳進城時想必也看見了,城外平原上搭起了棚帳,裡面住的都是沒了生計沒了指望的難民鄉親,在晉王殿下的首肯下,晉州城李刺史打開了官倉,這些日子全是官倉的糧食養活賑濟百姓,可是僅僅這些糧食還不夠,百姓甚至只能勉強墊個肚子,往後還會有更多的百姓聞訊而來,而晉州的官倉能支撐百姓多少時日呢?”



羅雲生面朝眾人,比劃了一個手勢,沉聲道:“十日!如今已不到六日,誰都不會坐以待斃,在生死關頭,任何人都會死中求生,所以六日以後,晉州城外的百姓會有兩個選擇,一是順服地認命,帶著一家老小奔長安而去,指望遙遠的長安會賑濟他們,路上少說會餓死絕大部分,第二個選擇……是造反!見人殺人,見物搶物,遇官殺官,遇到有錢有糧的人嘛,當然更不會客氣了……”



眾地主一凜,臉色不由發白了,面面相覷間,發現彼此都有些惶然之色,卻仍硬撐著沒吱聲。



羅雲生冷眼看著眾人的表情,嘴角一勾,緩緩地道:“情勢呢,就是這麼個情勢,各位都是晉州城裡城外聞名的鄉紳顯貴,本官聽說你們中間還有人認識長安的朝臣,七杆子八杆子的,還能扯上點關係,只不過,天災面前,一切都是浮雲。事到如今想必你們也看清楚了,數日後若百姓造反,首先是殺官,晉王殿下,我,李刺史都跑不了,其次是殺地主鄉紳,因為你們手裡有錢有糧,說不定你們的排名還在我們官府的前面,因為大家都知道官倉空了,而你們手裡卻還掌握著能讓他們活下去的東西……”



以魏胖子為首,眾地主額頭紛紛冒出了冷汗,臉色愈見蒼白。



沉默半晌,良辰挺著渾圓的大肚子,吃力地朝羅雲生行了一禮,肥肉抖擻幾下,露出慘然的苦笑,道:“羅侯爺的意思,草民等都明白了,還是請羅侯爺示下,草民等該如何做,我等都聽晉王殿下和侯爺的。”



眾地主都不笨,魏胖子表態後,眾人馬上轉過了這道彎,情願不情願的,紛紛贊同附和起來。



羅雲生笑了,和李治對視一眼,各自露出滿意的表情。



日理萬機的羅侯爺跟這些鄉紳土財主費了半天唾沫星子,總要有點收穫不是?否則的話,羅侯爺和善親切的笑臉恐怕瞬間就變得猙獰可怕了。



此刻終於收到了預期的效果,羅雲生待眾人靜下來後,緩緩問道:“各位不可隱瞞,老實告訴我,各家所存餘糧幾何?”



又是一陣沉默,良辰猶豫許久,終於一咬牙,道:“草民年前發現氣候不對,馬上開始轉移糧食,藏在寺頭村後山的一個山洞裡,一共藏了……八百石!這些都是草民多年積攢所得,每年都拿前幾年的陳米換新米,舊去新來,年景好時多存一些,年景差時少存一些,十來年下來終於存得此數……”



見良辰開了口,別的地主也無法再沉默下去了,只好七嘴八舌地表態。



“草民在村外山腳下藏了六百石……”



“草民在大槐樹下埋了四百,不,五百石……”



“草民家中有個秘密地窖,藏了四百石……”



一個接一個的表態,羅雲生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深。



最後一個人說完,旁邊李治身後一名小吏也默記完畢,湊在羅雲生耳邊嘀咕了幾句。



羅雲生兩眼大亮,笑得愈發甜了。



近萬石的糧食啊,就這樣突兀地出現在眼前了,看來今日這一番唾沫星子沒白費,單憑他們報出的這近萬石糧食,已然解了晉州的燃眉之急了。



朝身旁一扭頭,武二郎遞上早已準備好的一疊紙,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一張張地分發到眾地主手中。



“諸位手上的,是朝廷官府給你們的契憑,看清楚,不但蓋了晉州李刺史的官印,也蓋了晉王殿下的私印,拿到長安打官司陛下都得認帳的,各位存的糧食,官府暫借了,明年必然還上,本官老實告訴你們,朝廷國庫所餘甚少,所以借你們的糧食是不可能有利息的……”



看著眾地主尚算平靜的表情,羅雲生接著道:“雖然沒有利息,本官卻可以給你們一個福利,凡是借了糧食的鄉紳,本官可以做主,請當今陛下給你們每家題幾個字,‘良善人家’也好,‘積德為善’也好,全給你們題上,聽清楚了,這些字,是當今陛下御筆親題,‘御筆親題’!落款要蓋皇帝大印的,爾等可將這幅字妥善保存,留於子孫萬世,這一幅字權當作爾等今日借糧義舉的利息,不知可否?”



眾地主一愣,接著臉上紛紛露出萬分驚喜之色。



突然從天而降一條肥大腿,讓自己狠狠的抱住,這種快要爆炸的巨大幸福感是腫麼回事……



撲通!



又是良辰反應最快,一馬當先第一個跪下,泣不成聲地道:“草民沈良辰,願為大唐社稷,願為大唐皇帝陛下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身後,一眾富戶地主們後知後覺地跪下,紛紛指天畫地發誓。



羅雲生這會子倒真有些欣賞良辰了,這傢伙肥成這德行,反應卻如此靈活迅速,如果能把他收在身邊效力,沒準會有意外的驚喜呢……



“死而後已就不必了,各位留存有用之軀,為大唐好好效忠,為皇帝陛下多多解憂吧,比如多借一兩百石糧食什麼的……”



“草民錯了,草民有罪!草民……”良辰猶豫了一下,狠狠一咬牙,大聲道:“草民不過了!其實我家的糧食共計一千石,願全獻給……咳咳咳,願全借給官府,明後年還都行!”



“不還行不行?”羅雲生試探地問道。



“不行!”良辰斬釘截鐵地回答。



“死而後已”是有底線的,底線就是必須還糧食,人可以死,糧食不能不還。



這是羅雲生對眾地主高喊響亮口號的理解。



羅雲生很認同他們,大家都不是聖人,包括羅雲生在內,對所謂的“奉獻”都是有條件的,響亮漂亮的口號沒事可以多喊幾嗓子,前提是別跟傻子似的付出太多,自己盆滿缽滿,多得溢出來時,溢出來的那部分可以無私地奉獻出去,如果人格再偉大一點點,盆裡缽裡的也可以稍微拿點出來,再多就翻臉了。



這不是自私,而是人性,世上絕大部分人的人性,可以奉獻,但絕不能奉獻全部,一半都要考慮一下。



相比起來,眼前這幾十位地主已經很慷慨了,當然,主要是羅雲生拿出的契憑給了他們足夠的底氣,以官府甚至王爺的名義借糧食,永遠不擔心會賴帳。



羅雲生高興極了,這是自從離開長安以來最舒爽的一天,晉州百姓的危厄終於稍有緩解。



近萬石糧食,可以說羅雲生把晉州境內所有隱型的存糧全都蒐羅淨了,再也不用擔心六天後官倉已空時,難民們會鬧出大亂子,在災年裡,糧食是穩定人心最大最有效的東西。



“甚好,晉王殿下和本官都很欣慰,諸位良紳識大體,曉大義,晉州能有諸位慷慨解囊,實是社稷之福,百姓之福也,晉王殿下和本官代朝廷,陛下以及百姓,多謝各位了。”



說完羅雲生直起身,李治也急忙露出鄭重凜然之色,二人一齊朝眾地主很正式地長長一揖。



眾地主急忙還禮,連道不敢。



禮畢,羅雲生笑道:“大災之年,不可行奢糜之事,只是今日特殊,晉王殿下和本官便代朝廷宴請諸位良紳,宴席或許簡陋,但我等心意卻誠摯,還望諸位莫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