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嬰 作品

第六十五章





本命畫的碎屑散在腳邊,虞知畫垂眸不語。




沉默半晌,她低聲道:“衛霄會如何?”




髮絲凌亂搭上肩頭,幾縷遮擋在她晦暗的眼前,她一動未動,似在思忖。




虞知畫說:“除了錦娘,其餘幾個死者都是我殺的。”




“因為自己的貪念殺人,只要做了,就是有罪。”




裹緊陳澈的衣袍,柳如棠從體內剝離白九娘子,眼底猩紅褪去,變回墨玉般的黑。




她擰眉:“你何必為他如此?”




與虞知畫接觸不多,但柳如棠清楚,這是個聰明人。




為了衛霄犯案,毫無疑問是件蠢事。虞知畫圖什麼?因為衛霄的前世和她有緣?




施黛吸了吸鼻子,朝手心呼出一口熱氣:“你想和衛霄長相廝守?”




當初在畫境裡,她問過江白硯相關的問題。




畫中仙不會投胎轉世,卻能長生不老。和虞知畫相比,衛霄一介凡人,壽命有限。




她失去過一次秦簫,想必格外珍惜如今的衛霄。




可是……施黛撓撓頭。




秦簫和衛霄,轉世後,算不得同一個人吧?虞知畫這樣做,究竟是想補償四十年前的愛人,還是僅僅為了衛霄本人?




虞知畫不知在想什麼,聽施黛說完,竟輕聲笑了笑。




笑罷低眉斂目,沒做言語。




她今日動用本命畫,消耗體內大量靈氣,現在畫卷被江白硯所毀,更遭重創。




施黛看著她這副情態,莫名有種奇異的感覺。




從最開始,她當著虞知畫的面指認兇手,對方便態度溫和,從頭到尾波瀾不驚。




像是……在等施黛說完,靜候塵埃落定一樣。




虞知畫半闔上眼,碎裂的本命畫輕輕一顫,靈氣繚繞。




他們身處畫卷的世界,舉目望去,水墨消融,山水傾塌。




左右張望,施黛一愣。




她以為幻境消散,能回到衛府正堂,沒想到景象幾經變換,到了一處陌生的地方。




這是一間書房。書香氤氳,幽靜無聲,案上擺有筆墨紙硯,和幾冊敞開的書本。




“咦?”




柳如棠也面露茫然:“這是哪兒L?”




“本命畫和虞知畫的內丹相連,畫卷損毀,她內丹應當碎了大半。”




白九娘子探




出腦袋:“靈氣外洩,這是由她內丹凝成的幻境。”




“幻境?”




沈流霜低頭看向自己掌心:“和畫境一樣嗎?”




他們沒得到角色扮演的提示紙條。




“不同。”




白九娘子眼珠轉了轉:“更多的我也不清楚。畫中仙太少,本命畫受損的,我只見過這麼一個。你們靜觀其變就好。”




畫中仙本心沉靜,攻擊性不強,不出意外,內丹沒什麼危險。




默了默,白九娘子沉吟道:“要說的話……既然畫中仙的畫境由記憶凝結,或許此處,也是她內丹深處的記憶吧?”




它說罷眯眼,輕輕一嘶。




夜色靜謐,月白風清。




有風拂過窗牖,吹開桌前一頁書冊。紙張發出嘩啦輕響,被月華映照白紙黑字。




施黛安靜看著,目光驀地頓住。




空無一人的書房裡,一根瑩白食指悄然垂落,輕按書頁。




如同潑墨落筆,一道人影在半空徐徐浮現,起先是纖長五指,繼而顯出軀體四肢,最終濃墨重彩,勾畫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是虞知畫。




比起如今的處驚不變,她的神色懵懂許多,初生於世一般,對身邊的萬事萬物充滿好奇。




“這是……”




施黛訝然:“虞知畫誕生的時候?”




“您說得沒錯。”




白九娘子若有所思:“看看她內丹裡的記憶吧。”




*




虞知畫有生以來見到的第一件事物,是書。




畫中仙由天地靈氣孕育,無父無母。她生於一戶書香門第的書房,一睜眼,便見月下墨字。




雖是首次化形,虞知畫已知四書五經、丹青妙筆,那日後,在大昭境內四處遊歷。




她無牽無掛,習慣孤身一人,遇見秦簫,源於偶然。




江南富庶,多行商來往,也多山匪打家劫舍。




虞知畫孑然獨行,又是個文質彬彬的年輕女郎,行於山道上,一日路遇山匪。




未等她出手,突如其來的劍光急轉而過,橫在山匪頭領頸上。




是個身著青衫的少年,目若朗星,意氣飛揚,因他動作,隨意紮起的馬尾輕晃。




“這麼精神。”




那人對手執刀戟的山匪們笑道:“不如來和我打一打。”




然後理所當然地被群起而攻之。




他劍術不差,青光上撩,擊得好幾個山匪毫無還手之力。奈何敵手數量太多,他單打獨鬥,身上被劃開數道血口子。




彼時虞知畫已化形十幾年,略懂化虛為實的能力,見他左支右絀,化出玉筆。




一筆落,長刀凌空起,直斬一人前胸,駭得山匪們接連後退,以為遇上了不得的山野鬼魅,狼狽四散逃離。




再看那執劍的少年人,正用餘光偷偷瞥她。




與虞知畫四目相對,他頗為赧然地別開臉去,一手捂住側臉:“別看我,太丟人了




。”




想要英雄救美,卻發現這位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小姐深藏不露,甚至於,他反而被她幫了一把。




虞知畫能看出來,他的心情十分複雜。




少年以一敵多,受了不輕的傷,遍體血肉模糊。




荒郊野嶺找不到大夫,虞知畫只得親自為他上藥療傷,聽他自報家門,名叫秦簫。




她頷首,語氣聽不出起伏:“虞知畫。”




“虞姑娘是修道之人,還是妖?”




秦簫雙眼漆黑,滿懷興致看向她,瞳仁裡只剩她的輪廓:“你的筆,能讓畫出的東西都成真嗎?”




明明帶著傷,被疼得直抽抽,說起話來,卻像活蹦亂跳的小狗。




虞知畫覺得此人很奇怪。




她性情淡然,並無親朋好友,與旁人相處,素來禮貌疏離。




秦簫是與她截然相反的性格,對什麼都好奇,對誰都熱忱,如同不熄的火。




虞知畫無法體會這樣的情感。




說她不近人情也好,本性冷漠也罷,被書墨浸淫久了,凡人的七情六慾於她而言,是難以理解的東西。




比起金銀珠寶、花前月下,虞知畫更沉湎於看書作畫。




總而言之,她與秦簫就這麼稀裡糊塗地相識,為他包紮傷口時,找了個山洞暫時坐下。




秦簫在蘇州長大,父母是武師,受此薰陶,他自幼苦練劍術,天賦不錯。




說起自己名字,少年眼笑眉舒,帶著點兒L雀躍地告訴她:“因為叫‘秦簫’,我特意學過吹簫。你想聽嗎?”




虞知畫沒多大興趣,習慣性點頭。




秦簫興沖沖從包袱裡掏出竹簫。




他的簫聲顯然不如劍法有天賦,加之滿身血痕,又疼又虛弱。




一曲零零散散吹完,秦簫紅著耳根,再次掩面:“我平日裡不這樣的。”




虞知畫眨眨眼:“嗯。”




擔憂秦簫安危,虞知畫一路把他護送回城。




這日萍水相逢,她未曾放在心上,在蘇州隨意尋了個客棧住下。極為巧合地,客棧旁的武館,正是秦簫家。




又一次偶遇,猜出她對蘇州城內一無所知,秦簫主動提議帶她逛一逛。




蘇杭人傑地靈,虞知畫暫且留在城中住下。




期間秦簫領她去了不少地方,湖心亭,靜山寺,祈夢堂。




靜山寺裡有熙熙攘攘的男女老少求籤問卦,虞知畫隨意求上一簽,是一張姻緣箋。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不是好卦。




虞知畫對姻緣興致缺缺,因而不甚在意,但得來的卦象如此,還是令她略感煩悶。




秦簫也求了一卦,反覆瞧上幾遍,把手裡的姻緣箋遞給她:“虞姑娘,這是好卦嗎?”




虞知畫垂眸看去,是【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自然。”




虞知畫道:“南風將情意吹往心上人身邊,是團聚之兆。”




秦簫彎起眼:“你要嗎?喜歡的話,這箋文送你。”




虞知畫納悶:“送我?”




求籤還能送人的?




“你不是不喜歡自己求到的籤嗎?”




秦簫笑說:“我把我的好運氣分給你,你別不開心。”




極其微妙的一瞬間,她心口如被撞了一下,滋味難言。




把姻緣箋握入掌心,虞知畫對他勾起唇邊:“多謝。”




被秦簫求親,在半年後。




時值晚春,兩人坐在房簷啜飲桃花釀。




以前的虞知畫絕不幹這種事,純屬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被秦簫帶著跑。




暮色漸深,一輪明月當空,秦簫抱著劍,少有地一言不發,似乎很緊張。




虞知畫心覺古怪,多看他幾眼,覷見他耳尖湧起的紅。




沒頭沒尾地,他突然冒出一句“喜歡”。




虞知畫側頭:“喜歡什麼?”




秦簫抿唇,抬眸與她對視。




那雙眼亮得更甚天邊星點,他一字一頓:“喜歡虞知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