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六十七章 漣漪

和尚七暈八素爬起來,楞楞一陣,不遮前頭,也沒擋後面,只蓋住臉,落荒而逃,留得一團鬨笑。

止此,不算奇談。

打這兒之後,阮家再上文殊寺,性真已然閉關不見外客,再請其他大師出手,又說僧人的本份是念經參禪,驅邪治鬼實乃外道,施主還是去找道士吧。

阮家轉頭去尋道觀,道觀卻說,錢唐的規矩向來是各坊之事在坊內解決,他們不便越界,連重金求一兩道符籙,亦是不許。

所幸,阮家在錢唐也結識了一些人物,有人指點他們:守規矩是好事,可而今鬼使的神祠都立在了文殊坊,形勢變了,規矩難道會不變麼?你家中惡鬼敢戲弄寺觀高僧,豈是尋常邪祟?而那法師能一口點破,又豈會是尋常的野法師?

你們呀是一心求神,卻拜錯了廟!

阮家恍然,多方尋覓,終於找到了那位法師。果不其然,這法師主祭的神靈正是十方威德法王。

這法師大度,並不為先前的齟齷為難阮家,但坦言,驅邪還陽之法非是尋常小術,須得耗重資費大精力。

欲行此法,需齋戒三日之後,與老太公一齊鎖入密室。室內不可見天光,也不能見火光,不可沾人氣,更不能沾鬼氣,如此作法七日,方可令死者蘇生。

事後須得設續命燈七盞,禳祭北斗四十九日,才能徹底功成。

除此,還有三樁。

先是要備下紙衣、紙人、紙馬、紙車並香燭元寶,都要用最好的。這一樁是為了消解惡鬼戾氣。

阮家一口應下。

再是這七天裡,前宅後院每日午時都得屏退生人,並擺下四十九張席面,都要用錢唐最好的酒樓裡最好的酒菜,且在每一個席位上,得用黃金作紙、白銀作墨,擺上賓客名帖。

這一樁是為了打點各路鬼神。

阮家商量幾句,同樣應下。

最後需備置金條、銀錠、銅錢若干,最重要是得奉上一件奇珍重寶,因為此法是藉助了法王的神威與慈悲,這一樁是為了還神!

阮家各人相覷一陣,吵嚷了片刻,還是答應了。

數日齋戒後,阮家用黃布與符紙佈置好密室,將老太公與一干紙紮、冥器送入其中,待法師進去後,以鐵鎖封死大門。

並備好了宴席,各房退回個各院,人人緊閉門窗,屏氣凝神。過了半個時辰,約麼在午時,阮家眾人忽的聽著庭院裡有車馬聲、寒暄聲、呼朋引伴聲、談笑聲、勸酒聲……如此惴惴捱過午後,聲響一時俱滅。眾人顫顫出來,見著四十九張席面上名帖都已不見,酒菜亦被食盡。問在外守候的僕人與湊熱鬧的坊民,都說不見有人出入,也沒聽著任何動靜。

阮家由是對法師服膺。

對佈置愈發上心,也拿出了還神的寶物,一張由宮中御賜的金雕銀繪玉拱紫木千工拔步床。

終於,七日過後,晨光推開密室房門,法師扶著老人顫巍巍走出了密室。

老太公,活了!

止此,仍不算怪談。

阮家的怪事並未消停。

老太公還陽之後,時而清醒,時而痴傻,時而暴躁,好似換了裡子,尤其是在每日朝時家人聚餐,他的胃口大得出奇,怎麼也吃不夠,十幾人的飯食全進了他一人的肚子。

家人害怕他吃破腸胃,只好改聚餐為分餐。

可就在當夜。

巡夜家丁見著庖屋房門大開,裡頭有人影閃動,以為有賊,大呼之下,主人家領著一幫僕役衝了進去,燈籠一照,竟是阮老太公。

庖屋一片狼藉裡,他癱坐在地大口嚼食生肉生米,腹脹已如瓠,食物冒出了嗓子眼,也不停口,一邊嘔吐,一邊吞嚥。

阮家眾人急忙上去阻止,卻被髮了狂的老太公反過來打傷數人。

此後,阮家便夜夜鎖緊了庖屋,並遣壯僕看守。

沒消停幾天,某日清早,女婿醒來卻驚覺自個兒睡在了床腳邊上,起來一看,見老太公光溜溜躺在床上,正在吸吮小女兒的乃水!

各房兒女連同女婿都沒有聲張。

老太公是阮家的擎天柱,他的名聲沒了,阮家如何在錢唐立足?

各房兒女只得夜夜鎖緊門窗,睡覺也得睜隻眼閉隻眼。

可從此起,老太公便常常在府中徘徊,一時罵朝廷不仁,一時罵子孫不肖,甚至用各種汙言穢語夾坊間的閒碎流言來侮辱錢唐寺觀。

兒女悚然。

老太公出身名門養尊處優,哪裡得來的這些個街頭俚語零碎故事?

阮家又找著法師,具言怪像,拐彎抹角詢問,還陽時莫非召錯了魂?

法師一口否認,說老太公魂魄曾墜入幽冥,軀殼又為惡鬼所據,還陽後,神志難免為鬼氣所亂。

阮家又問,可有醫法?

法師嘿然無語。

阮家早不堪苦楚,來之前有閉門商討,其實早有計較,試探著詢問,前番還陽之事,阮家已對法王表示順服,當不至再惹窟窿城誤解。而孝順孝順,孝之在順,後人既已解了禍患,可否就此順遂了老人意願呢?

熟料,法師還是搖頭。

老太公軀殼內藥力積鬱,精元堅固難朽,又經秘術加深了魂與肉的聯繫,而今,即便撤去命燈,散了法術,也只會是不人不鬼一具活跳屍。

除非……

兒女們懷著這個“除非”沉墜墜回了家,緊閉祠堂又是一夜深談。

次日。

長房老大翻出了老太公剩下的半副毒藥,恢復了家裡早上聚餐的傳統,並讓廚子備上好大一桌子酒菜。

餐坐上,兒孫們沒一個動筷子,各式的心思,各色的眼睛,默默瞧著老太公狼吞虎嚥。一大桌飯菜食盡,老太公忽的喉嚨中“咯咯”有聲,隨即,伏地嘔血。

兒孫們沒慌張,也沒叫大夫,只將老太公攙扶回臥室,緊閉門窗,守著那“咯咯”聲從清晨到黃昏。

可第二天,又是早上聚餐時辰,老太公白著臉,似張紙片飄上了飯桌,仍是狼吞虎嚥,留得一雙雙錯愕的眼睛。

當夜,二房夫妻悄悄打開了房門,彼時夜色深深,府內靜得稀奇,他倆穿廊過道進了老太公的房間。

床上,老太公熟睡正酣;床前,二房夫妻踟躕不定。

忽的,窗牘響起輕微的抓撓聲,夫妻倆驚惶看去,窗戶推開了一絲縫隙,縫隙裡簇擁著好多雙眼睛。

眼睛催促著夫妻倆,催促著他們用厚絲被捂住老太公的臉,老太公登時驚醒,掙扎得厲害,老二一咬牙叫妻子身體壓上去捂緊,自個兒騰出手掐住了老人乾瘦的脖子。

唯恐他軀殼頑固。

用力。

用力!

直到“嚓”一聲。

被子下沒了動靜。

老二惡狠狠回頭,窗戶縫隙裡的眼睛慌張散去。

又是清晨,又是聚餐,阮家人恍惚圍坐。這時,門口有僕役驚呼,竟見得,老太公耷拉著脖子,搖搖甩甩進門落座,以一種奇怪的姿態狼吞虎嚥,留下一雙雙驚恐的眼睛。

兒女怕極了,可箭在弦上如何不發?但再要人動手,卻各個推脫不肯,這等陰私事也不好交給旁人,爭吵埋怨一陣,終於想起他們還有一個不被承認的家裡人。

阮十七站在老太公門前,夜深深月冷冷,朦朦霜霧迷迷裡並不寂靜,細細難察的竊竊聲潛藏其間,一如當初院子鬧鬼情形,但阮十七曉得,那絕非是鬼。

他拔出懷裡的短刀,跨過了門檻,片刻之後,他顫顫撞出了門,手裡刀子鮮血淋漓。

次日。

當老太公依舊出現在餐桌前時,阮家兒女們竟無太多驚訝,只把目光投向阮十七——他第一次得到了上桌的資格,以為他昨夜臨陣退縮。

但當老太公狼吞虎嚥肚子飛速發胖,撐開了衣衫,也揭開了事實。

他的肚皮似張破布被利刃劃得稀爛,粗粗咀嚼的食物順著破口淋漓而下。

老太公仍舊沒死。

好在,阮家結識的那位本地人是個有能耐的,他不知從哪裡得了箇中詳情,又給出了主意。

走窟窿城的門路誠然沒錯。

不過,想讓沒死透的活,自是尋法師還陽;但要讓沒活夠的死,不該去尋煞神勾魂解煞麼?

阮家人恍然大悟,忙慌去尋了供奉煞神的巫師,將始末裁剪道出。

巫師直言難辦,老太公遭這一番折騰,戾氣必然遠超尋常死人,即便一時勾去魂魄,也難免會返家作祟,除非……

阮家人怕極了“除非”,可還是得配合搭話“除非如何”。

巫師道,除非老太公願意成為法王座下侍者,借法王神威鎮壓兇頑。

阮家人個個為難,如今老太公半人半鬼神志癲狂,如何勸他回心轉意。

巫師卻道此事容易,老太公既已神志不清,可由親屬代為應承,只消大多數血親訂立契書、按下手印即可。

阮家孝子們大喜,紛紛簽字畫押,唯恐效力不夠,甚至拉上了阮十七。

自古以來都是爹孃賣兒女,而今兒女們聯合起來如何賣不得爹孃呢?

巫師業務熟練,動作很快。

阮家人動作卻更快。

前腳送了煞,後腳就敲鑼打鼓拉起棺槨去城外安葬。

隊伍出清波門時,抬棺的阮十七回頭張望,城頭上的頭顱早被取下,血汙卻浸入牆中,擦洗不去,留得大塊褐斑分外惹眼。

方有所思,身子忽的趔趄,卻是前頭有人踩空,帶歪了整個隊伍。

棺槨由此翻倒,棺蓋豁開。

裡頭竟空無一物!

孝子賢孫們連忙收拾好棺材,無人有詫異之色。

他們當然不會詫異,概因巫師早有言,老太公死得倉促,塵緣未盡,又添為法王侍者,可得陽世寬宥,容他節慶返家探親,留得軀殼在家方便再敘天倫。

阮家人急著下葬,是怕事情反覆,藉著送煞下葬的流程,以鬼神背書,給老太公生死定性。

送了煞,埋了土。

如此一來。

死了活、活了死的阮老太公就徹底死透啦!

…………各表一枝…………

一場大雨突兀造訪錢唐,街巷一下滿了,也一下空了。

倒襯得盛和樓裡愈發熱鬧。

樂師、伎子“咿咿呀呀”演唱著時興的曲目;跑腿的夥計、斟酒的婦人伶俐來去;賓客滿座,個個衣衫體面,出手闊綽。

可若瞧仔細些,在場賓客無不是青壯漢子,涇渭分明各自抱團吃酒耍樂。酒酣耳熱之際,偶爾坦露出衣衫下的刺青,間或流露出惡形惡相。

曲定春穿行其間,憎惡、忌憚、敬佩……種種目光紛至沓來,他一概不顧,只杵著柺棍拖著殘腿,步步登上樓梯,穿過飛橋,到了最高最好的“和”字雅間前。

雅間裡,一張大圓桌上早已備好酒食,圍坐著十來個賓客,衣著更是華貴講究,可一一觀之,“刀頭鬼”、“石肝腸”、“餓鬼六”、“塞鳳雛”……竟都是各坊市有名有姓的潑皮頭頭,其中不乏結有血仇的死對頭,眼下卻“和和氣氣”坐在了同一張桌面上。

江湖不總是打打殺殺,亦有坐下說話的時候。

盛和樓,就是說話的地方;今天,正是說話的時候。

曲定春杵拐欲前,門前兩個漢子卻架起臂膀。

“曲大莫非忘了規矩?”門裡說話的是“塞鳳雛”,人如其號,醜得嚇人,他斜著一對三角眼瞅著曲定春手上柺杖,“盛和樓是說話的地方,哪個許你帶傢伙進來的?”

“直賊娘!”門外的曲定春沒言語,門裡的“刀頭鬼”看不過去拍案而起,“滿嘴放屁!那是柺杖!”

“柺杖怎麼?柺杖就打不死人?”

“一條棍子也能嚇破你的醜膽。”“刀頭鬼”抄起一根啃淨的羊骨,“這玩兒近來也殺了不少人,予你這醜鳥拿去防身。”

作勢欲擲。

可“塞鳳雛”輕蔑一笑:“你敢在盛和樓動手!”

“刀頭鬼”一口怒氣登時嗆在胸口,手裡羊骨扔也不是,放也不甘。

“劉兄弟。”

曲定春喊住他。

點頭。

“多謝。”

把手裡柺棍塞進門口嘍囉懷裡,目光沉沉刺進房裡。

酒桌主事人位置上,一身蜀繡錦袍的牛石比先前富態不少。

彷彿小憩方醒。

“曲大來啦。”他臉上笑起疊疊的肉,“快快請坐。”

曲定春默然入席。

房門在身後徐徐關閉。

…………

樓外斜巷。

兩個夥計百無聊賴守在偏門簷下。

說是夥計,卻都膀大腰圓、眉目乖張,招呼客人,怕是不用殷勤,只用拳腳。

大雨白茫茫一片,巷子裡,忽見一高個戴著斗笠提著兩木桶,匆匆冒雨而來。

倆夥計上前一攔。

“對不住,今日恕不待客。”

“瞧清楚了。”高個昂起脖子,斗笠下露出一張馬臉,“是你家爺爺龍濤。”

“呀,是龍二爺。”夥計嘴上恭敬,腳下卻沒讓半步,“先前瞧著你家大爺上樓,身邊沒你的影子。兄弟們還以為你失了寵,被人頂了哩。

“盡放屁!我去張家鋪子要了兩桶包子給兄弟們嚐嚐鹹淡,讓雨給耽擱咯。莫再放屁,忒大的雨。”

他說著,便要進樓。

可兩個夥計非但沒讓,還架起了臂膀。

笑著道:

“二爺曉得,今日不比往常,進門都得搜查。”

“狗入的!”龍濤不可置信,“我時時在你家耍錢,不曉得做了多少回恩客。你這廝不搭把手也罷,倒要來攔我?”

“龍二爺,上頭有吩咐,你見諒則個。”

“見諒你老孃!盛和樓開了幾十年,哪個敢在大夥兒談話的時候鬧事?不怕,半座城的好漢一齊打他麼?你這廝以為我龍濤發了癲?”

“龍二,這是規矩!”

“好!好!好!”

龍濤那張馬臉上一對細長眼挑起大片眼白。

把兩木桶往夥計腳下一跺,

“搜!由你搜!”

…………

“牛某新近接手盛和樓,各位叔伯兄弟不以我資望淺薄,倉促相邀,卻無不應邀而至,牛某人銘感五內。”

“理事客氣了。”

“牛理事是眾望所歸。”

……

一番客套後,牛石舉杯繼續道:

“牛某有幸接到千金貼,宴上得了法王青睞,受賜座下侍者。得此殊榮,常懷憂愧,唯恐不能報答法王恩寵。我等行當與窟窿城干係頗深,凡有所得,必有供奉,可謂善信。而今法王要在人間立廟,錢唐各行各業雲集響應,我輩又豈能甘於人後?!”

座席間又是一陣附和。

可冷不丁。

“房門都關嚴實了,還扯什麼虛頭巴腦的場面話?”

還是“刀頭鬼”,他抱著臂膀,很是不耐。

“魚吃蝦鱉吃魚,道理在這兒,沒人有二話。今天來為了啥,在場哪個心裡沒數。牛石,牛理事。要多少錢,儘管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