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十五章 看葬


  黃尾的生意究竟是什麼?他賣起關子不說,只讓大夥兒等他消息。

  消息等得,肚皮可等不得。

  其他鬼魅們賣字兒的賣字兒,賣力氣的賣力氣,李長安則挑了根長幡,走街串巷賣起靈符。心想以錢唐的風氣,豈不是廣闊天地大有所為?

  於是乎。

  某日眾妙坊碼頭。

  車船行人正如那河水浩浩湯湯一日不曾停歇。

  俄爾。

  嗶、嗶~一隊衙役吹著竹哨風風火火闖進來,好比大石頭打進河面,蕩起一通亂波。

  “快快!別讓那廝又跑了!”

  “天殺的假牛鼻子,讓爺爺逮著非扒了他的皮!”

  風風火火的來,又風風火火的去,只留李長安探著腦袋目送他們的背影,滿眼的惆悵。

  “李道人。”旁邊賣包子的攤主沒好氣問道,“又是你小子賣假符把官差引來的吧?”

  李長安睥了他一眼。

  “有眼無珠不是你的錯,但滿嘴放屁就是你的不對了。貧道何曾賣過假符?”

  周遭做生意的小販們聽了紛紛發出歡快的鬨笑。

  “牛鼻子還嘴硬?”

  “你那黃符連個印戳都沒有,還說不是假符?”

  “官差不捉別人,偏偏只攆你?”

  亂哄哄七嘴八舌裡,賣包子的扯下貼在攤位上的黃符,展示給道士。

  “瞧清楚了。俺上月才在眾妙寺求來的‘進財符’,看見符頭上蓋著的硃砂紅印?這才是正兒八經的靈符!”

  李長安當然看清了。不但看清了上頭由和尚廟官方認證的道家符籙,還看清了黃符上潦草的一行大字兒:大將軍到此。

  這分明又是一張鎮屍符!你一賣包子的,天天貼著這玩意兒。咋的?你家包子餡兒會詐屍不成?

  本地的同行可真是……李長安欲言又止,終於意興闌珊怏怏道:

  “包子。”

  賣包子的得了勝利,狷狂一笑,小心翼翼張貼好黃符:“啥餡兒?”

  “菜的。”

  “八文。”

  “驢曰的!狗幣又漲價啦。”

  “開口驢閉口狗的,你是出家人?放屁的包子就這價,買是不買吧?!”

  得,半天辛勞全填了肚皮。

  李長安嘟囔著掏出了家底兒,賣包子的掃了一眼,笑呵呵揭開蒸籠,白花花的大包子頂著粒粒硃砂痣騰騰冒著熱氣。

  “道長,道長!”

  遠遠傳來呼喊,李長安一瞧,是鄉下漢子中年紀最小的一個,名叫大憨,這些天一直跟著黃尾打下手。既然他來尋自個兒,莫非……

  “黃家哥哥讓我告訴你,事兒成了,叫你吃席去。”

  李長安施施然回頭,瞧見攤主手裡已經挑去硃砂的大包子。

  “七文?”

  “呸!”

  ……

  吃席的地兒在城西德壽坊一個大戶人家。隔得老遠,就能瞧見他家門楣上掛滿了白幡、白布、白燈籠,綢布紮成的“奠”字尤為顯眼,幾十張流水席面從院裡一直襬到大街上。

  黃尾等鬼早早佔了張桌席,老遠就招呼過來。

  道士與大憨過去落座。

  “生意……”

  “別急,先吃著。”

  李長安從善如流,抄起筷子,卻皺緊了眉頭。

  桌上菜色與排場全然相反。

  八盤菜,素多葷少,唯桌子中間拿銀線鑲祥雲的白瓷盤子裡擺著雞鴨魚三件套。蒸河魚、醬燒雞、白水鴨俱是色澤鮮亮、肥碩怡人,看得人直流口水。

  那大憨最饞,看直了眼,同鄉扭他大腿肉,小聲說:“道長他們都沒動筷子,你快把饞水收著些。”

  他抬眼看,果然,李長安、黃尾、老貨郎與秀才們,筷子都快翻出風聲了,楞沒動雞鴨魚一下。

  可他實在饞得緊,心道:他們不願吃,我也不能吃麼?

  恰好主人家出來分發酒水,講起了場面話。

  大夥兒的注意力全都引了過去,他忍耐不住,向那魚尾巴探出筷子,沒想,楞沒戳動。

  這時。主人家話也講完,他心裡一急,整條魚扒進碗裡,不管不顧,埋頭死命一咬。

  噶~

  魚比牙硬!

  他頓時捂著腮幫直叫喚,那條魚也直挺挺落在桌上,“空空”彈響。魚身上偌大一個牙印,露出裡頭被湯水浸透的木色。

  四面八方的目光全射過來,黃尾忙不迭起身,彎腰四下致歉。

  李長安則憋著笑,把那魚撿回盤子,翻面把牙印藏起來,小聲道:

  “你呀,還真是憨的!這叫‘看菜’。魚,是木頭雕的;雞,是陶土捏的。只能看,不能吃。”

  大憨聞言望向周邊。

  桌桌有雞鴨魚,桌桌沒人動雞鴨魚,桌桌有人指著他嗤笑,桌桌在笑他是鄉巴佬!

  他是又痛又羞又惱,悶悶道:“不能吃,擺上桌子作甚?”

  “為了面子。”

  “人人都知是假的,還有個什麼面子?”

  黃尾給他夾了塊豆腐,雖不是肉,但也吸飽了油脂。

  意味深長:

  “若假的就不是面子,那咱們的生意又從何而來呢?”

  ……

  吃了席,就該扶棺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