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勺大師 作品

第 21 章 第二十一癲

 太液湖畔,秋風蕭瑟,桐葉飄飄。

 兩個男子從一樹灼灼欲燃的紅楓下走出,踩在太液湖畔一路往前蜿蜒的石子路上緩緩前行。

 喬知予如往常一般落後宣武帝半步,微微側頭,面帶微笑,仿若在認真的傾聽著九五至尊近日的煩心事。

 宣武帝在操心他的二兒子。

 應離闊成家早,在十五歲時就娶了妻。原配夫人身體不好,為應離闊誕下一兒一女後,就撒手人寰。原配所生的一兒一女,在大奉創立之後,便成了長公主與一皇子。

 長公主名應念安,容貌秀麗,溫婉端方。大奉初創之時,為了拉攏盤踞於西南高原之上、勢力龐大的大蕃,應離闊將自己這個大女兒嫁與了五十有六的大蕃王赤松贊普。應念安為顧全大局,忍辱負重前往大蕃和親,臨行前哀求父親一定要看顧好弟弟。

 長公主的弟弟即一皇子應雲渡,今年剛到弱冠之年。應離闊的原配正是因生產他而難產去世,所以應離闊一直對他不喜。

 應雲渡兩歲時常常無故哭鬧,發燒不止,有一雲遊高僧來到應家,說此子與佛有緣,將其帶到了瑤光山逢留寺帶發修佛,到如今已有十八年。

 作為宣武的長子,如今的應雲渡一直待在山上並不合適。宣武想把這個孩子接下山來,問問他的想法。若是真的想出家,那就隨他去,若是還是想做大奉的一皇子,那就為他行加冠禮,日後儲君的人選中,也應有他的位置。

 從盛京到瑤光山,往返有一十日的路程,倒是不算太遠,宣武打算讓喬知予這個做叔父的帶著不言騎去接他。

 此事並不難辦,宣武讓喬知予來做,估計主要是因為她是他身邊最信賴器重的兄弟,可以代表他的想法,讓群臣看到天子對兒子一視同仁的態度。

 喬知予甫一思索,便答應了下來。

 隨後兩人又閒聊了一下老尚書李正瑜退下去後,該提誰來坐尚書令之位的問題。

 尚書令是尚書省最高長官,下轄吏、戶、禮、兵、刑、工六部,位同宰輔,為文臣之首。這個人選不好定,能擔任尚書令之人必須博覽群書、學識淵博,對天下事從農務到水工再到戶籍排查等各個大小方面都要有所涉獵,而且需士族出身,否則其餘世家文臣恐怕會不願聽從。而且這個人還得聽話,否則又是一個李正瑜。

 “聽說你與戶部尚書杜修澤是舊識,覺得他如何?”

 柳枝搖曳的太液湖畔,宣武帝側頭問道。

 喬知予心知這是天子心裡已經敲定了人選,只是在尋求她的建議。

 杜修澤此人確實是目前最合適的人選,雖出身世家,但腦子還算清醒。第一世時,最終坐到尚書令的位置上的也是他,猶記得後來他還聯合諫臺上言,痛斥她是禍國妖妃,態度非常惡劣,罵得極其難聽……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就輔國能力來看,此人還是可堪大任的。

 喬知予想了想,隨口道:“杜兄溫良恭謙,舉止有度,有君子之德。”

 然

 而此話落到宣武帝耳中,卻怎麼聽怎麼不對味。

 君子之德……極少從喬遲口中聽到對旁人如此高的讚譽,看來他與那戶部尚書當真是少時摯友?

 看了一眼身邊身著紫金官袍的英武男子,宣武帝皺了皺眉,扭頭望向遠方,藉著迎面而來的凜冽寒風,強壓下心中無來由的煩悶。

 十七年前,在他還在龍首原做個小小郡守,每日灰頭土臉之時,喬遲已經認祖歸宗,成為了淮陰喬家的長子。聽說那年盛京東郊的桃花開得極盛,芝蘭玉樹、俊美無儔的世家少年穿花尋路,誤入盛京迎春樂宴,驚鴻一瞥間,成為無數貴女的深閨夢中人,花枝香囊被擲了滿身。

 那時候喬遲的脾氣亦不似如今冷酷,他性情隨和,溫柔爽朗,是一個風度翩翩的少年郎,很快就與盛京的世家子弟玩到了一處。少年們一起走馬看花、打球嬉遊,日復一日,感情甚篤。

 大燕衰敗之前的盛京,人人追求享樂,風氣極為靡頹,尤其在世家之中,花樣更是層出不窮:飲五石散、嗑神仙丸、蓄養孌寵、盛行斷袖之風。白日裡人前鮮亮,入夜後便醉生夢死放縱不堪。

 應離闊總會忍不住想,是不是在那時候,就已經有人嘗過他,嘗過還是少年的他。

 如果不是,那他為何此後性情大變,不近女色、不好男風,而立之年仍不娶妻?

 如果是,那個人是男,還是女?他在上,還是在下?他到底是主動入局,還是被迫承歡,抑或者只是年少不知事,被人引誘玩弄?

 每次一想到此處,一股怒火就會在應離闊的心中猛地升起!

 旁人口中十七年前隨和愛笑的少年郎和十六年前龍首山上那眼眸黑沉的惡鬼少年實在是有著天囊之別。如果不是近日聽人提起,應離闊甚至根本想不到自己這個沉機獨斷、狠辣無情的最小的兄弟竟然有那樣性情溫和的曾經。

 為什麼燕殤帝不早點死,天下不早點亂,好讓他在十七年前,就遇上他……

 太液湖畔,紅楓似火,假山山石嶙峋奇特,卵石鋪成的小徑蜿蜒進了一片楓林之中。

 走在小徑之上,喬知予還不知道這一會兒的功夫,自己這位百戰殺神在宣武帝心中竟已經成為年少時被人幹出陰影的可憐人。她此刻壓根無暇顧及宣武帝,只顧著吹著涼風,與腦海中蓬勃的慾念作鬥爭。

 在麟德殿的時候,她一度想把宣武從裡到外給玩爛!反正也是這隻賤狗自己湊上來的,不玩白不玩!那股暴虐的勁頭現在仍然還在,只是走到御花園,刺骨的冷風迎面吹到她的臉上,讓她頃刻之間清醒了不少。

 冤有頭債有主,第三世的宣武並不是第一世的宣武,並沒有對她有過什麼過分的舉止,況且到目前為止,這個皇帝的表現還是讓她很滿意的,至少非常的聽話。

 聽話,一個極其寶貴的優點。

 在喬知予眼中,一個人可以蠢,可以笨,但只要他聽話,按照她的計劃一步一步來,那他就是她喬知予最欣賞的人。亂世之中,喬知予提出的建議,宣武帝幾乎照單

 全收,這才有了提前三年結束的亂世,也使得她的任務進度得以迅速推進。在這一點上,她看他很順眼,相對的——她看姻姻很不順眼!

 因為姻姻非常不聽話!

 有的時候她甚至都想給她兩巴掌,再掐住她的脖子狠狠摁在地上,讓她不敢再犟,不敢頂嘴,不敢陽奉陰違,只能渾身顫抖按照她的想法去做,完完全全的受她支配,半點都不敢違抗!

 當然,這也只是想想,姻姻是她回家的唯一希望,她捨不得。畢竟她真的真的很想回家……

 走在卵石小道上,看到遠天歸雁拂雲而飛,喬知予心底忍不住升起了一絲淡淡的惆悵。

 身旁的宣武帝同樣想到了姻姻,但似乎角度與她不大相同。

 “姻姻最近如何?年後就要入宮,宮裡悶,入宮以後,可沒有在淮陰侯府自由了。”他笑問道。

 一提到喬遲的這個侄女,宣武就覺得心中快慰,他倒也沒有多喜歡她,只是覺得她很好用。她是一根繩子,可以將喬遲牢牢地綁在他的身邊、握在他的手裡。即使日後喬遲覺察到他的心思,只要姻姻還在他的後宮,喬遲就逃不了。

 甚至於,以後他還可以讓姻姻懷個孩子。只要這個孩子生下來,依喬遲的個性,他不可能放任這個孩子在後宮吃苦頭。

 一陣冷風迎面撲來,把喬知予吹得又清醒了三分。

 宣武提姻姻做什麼?

 對了,之前和他提過姻姻想進宮的事,怎麼?就這麼迫不及待想納小姑娘進宮,填充他的後宮。

 喬知予突然覺得一陣下頭……她想起來第一世時最膈應的一點——宣武帝,他是一根共享男人。她竟然曾和冷淡的杜舒共享,和歹毒的麗妃共享,和善妒的昭妃共享,還和數都數不過來的年輕小妃嬪、小宮女共享,甚至還曾可能和一些男人共享……

 操他祖宗的,這隻髒狗!

 髒狗!

 髒狗不配讓她玩兒,髒手。

 喬知予的神情帶著一絲不耐,迅速回道:“姻姻改了主意,她說她再想想。”

 宣武帝的身形猛地一頓,劍眉緊鎖,“改主意?”

 “小姑娘年紀小,不懂事,想一出是一出,臣回去教訓她。”

 是姻姻自己改的主意,還是喬遲逼她改的?

 宣武帝打量了喬遲一眼,卻在那張一向威嚴莫測的俊臉上,捕捉到了一絲少見的焦躁。

 焦躁?他緣何會焦躁?

 鬼使神差間,宣武突然想到上午他在紫宸殿時,臉上那抹出神的、溫和的笑意……一股妒火在他心中猛地燃燒起來,想到別人便一臉溫和,對他這個天子說話卻如此不耐!

 宣武帝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沒忍住,強壓著妒火,狀似關切的問了一句:“朕觀知予近日時常神思不屬,可是有了心上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也老大不小了,如今功業已立,確實該成家了。”

 喬知予此刻慾念散盡,對面前這英武不凡卻私生活混亂的男人提不起一點興趣,哪怕他

 是九五至尊,還有著一對大胸,也讓她沒法興奮。面對他試探的提問,她現在只覺得煩。

 特別的煩!

 髒狗不聽話,就該好好敲打敲打!

 喬知予心念一轉,頷首便笑,“不瞞三哥,十一當真有了心悅的女子,只是不知道她願不願嫁給我。”

 此刻,她眸中鋒銳盡散,眉眼彎彎,笑得十分柔軟。演得好像真有這麼一個頗有手段的女子,硬是讓心硬如鐵的大將軍心心念念,將這百鍊鋼都化成了繞指柔一般。

 竟然真的?!!!

 宣武帝心中大震!他只看了喬遲一眼,便狼狽不堪的移開眼,不敢再看。

 他怕再看一眼,在怒火沸湧的當下,他可能會做出什麼不智之舉,或者說出什麼不成體統的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