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蓬亂的白髮被梳理得整齊,身上的髒汙被清理得乾乾淨淨。




方沛萍的指甲很長,溫顏一一修剪。




她從頭到尾都沒有說過一句話,只是默默地替對方整理衣冠儀容。




女兒家都愛乾淨。




她要回家了,定然不願先生看到她一身狼狽。




她應該乾乾淨淨體體面面地站到雙親面前,去擁抱他們,擁抱她的愛人與孩子。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裡,守陵人的身故再平常不過。




溫顏無法替她舉辦風光葬禮。




簡陋的靈堂,簡陋的棺材,停在陵墓裡的小小一角。




溫顏獨自守了一夜。




什麼都不去想,什麼都不願說。




有時候她甚至會掐自己,是一場夢。




可是很疼,真的很疼。




翌日一早方沛萍的遺體被火化。




溫顏站在破曉的晨光裡,望著火光沖天,眼眶還有些紅腫。




被火舌舔舐的遺體在烈火中化為灰燼,一如她千瘡百孔的人生。




溫顏默默地仰望一點點亮開的天色,喃喃自語:“方沛萍小姐,一路走好。”




待□□化為灰燼,只剩下骸骨後,被溫顏命人撿拾到一隻骨灰盒裡。




她要把它帶走,送到曾經的南京城安葬。




而現在那個城市叫做金陵。




周瑾行只給了她兩日的行程,在回京途中,那隻骨灰盒被溫顏託人送去了溫家。




她留下一封信給家人,請求溫宗榮務必差人把骨灰送至金陵,了卻心願。




這件




任務給溫顏造成了巨大的心靈衝擊,她一時半會兒緩不過來。




馬車進京後,溫顏像被抽去靈魂的木偶,神色疲倦,臉上寫滿了憔悴。




採青擔憂不已,欲言又止道:“娘娘說句話吧,什麼話都行。”




溫顏沒有應答,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難以自拔。




採青嘆了口氣。




她不明白自家主子為何執意去見那宮女,也不明白二人是什麼關係,竟會親自為那宮女送葬。




只不過見她哭得這般傷心,還是頭一回見。




進皇城時天色已經很晚了。




溫顏回到長春宮,只潦草地梳洗便歇著了,句話未說。




程嬤嬤意識到不對勁,私下裡問採青。




採青也說不出個名堂來,粗粗講起皇陵裡的情形,聽得程嬤嬤匪夷所思。




夜深人靜時,天空中雷鳴閃電。




溫顏躺在舒適的床上,穿的是絲質寢衣,蓋的是錦被。




這才是她所處的人間。




而非皇陵那個滿牆深冷的青磚,死氣沉沉,毫無鮮活之氣。




聽著外頭的響雷聲,她明明很疲憊,卻睡意全無。




“009,我想跟你說說話。”




系統009隔了好半晌才道:“宿主。”




溫顏睜大眼睛,木然地望著帳頂,在腦內問它:“你說方小姐回家了嗎?”




系統009沉默了陣兒,才道:“你已經把她送往金陵。”




溫顏心中有惑,“待她在金陵下葬後,我的任務就完成了嗎?”




系統009:“理論上來講是這樣的。”頓了頓,“方沛萍的願望是回家,你送她最後一程,算是了卻了她的心願。”




溫顏沉默。




系統009有點擔心她的心態受到影響,說道:“宿主若有什麼問題,可及時與我溝通,我們共同去解決。”




溫顏閉上眼,沉寂了許久許久,才道:“這項任務的後勁兒太大了,我緩不過來。”




系統009:“你需要任何開導,我都可以提供幫助。”




溫顏:“不管方沛萍是不是真的,不管它是不是你們故意設計的劇情,於我來說,它直擊靈魂。




“我要跟你坦誠,我確實受到了任務影響。




“方沛萍這個人物角色給我造成了巨大的衝擊,哪怕她是虛幻不存在的,我都無法釋懷她的悲慘經歷。




“矯情點來說,我的靈魂與她產生了共振。




“她人生中的遺憾,我能讀懂;她心中的執念渴求,我能共鳴。




“我跟你說這些,你能明白嗎?”




系統009正色道:“人類的感情很複雜,於我009而言,我只是一個服務系統。




“我理解不了宿主你的共振,對我來說,任務就是任務。




“我想你需要更多的時間從任務中走出來,畢竟它已經完成了,等待你的將是下一個任務。”




溫顏沉默不




語。




這個任務真的已經完成了嗎?




方沛萍真的已經魂歸故里了嗎?




她不知道。




或許只有方沛萍的遺骸下葬到金陵,才能給出確切答案。




可是從京城到金陵要好幾個月才能抵達,她等不了那麼久。




之後溫顏不再同系統009說話。




她有些困了,昨晚一宿未睡。




也許睡一覺,就能換一種心情了。




她如此告訴自己。




接近尾聲的夏日收起了它的囂張,該輪到秋日上場了。




第二天溫顏毫無精氣神兒。




她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聽著外頭的鳥雀嘰嘰喳喳,臉上寫著茫然。




不知道怎麼回事,她忽然覺得心裡頭空落落的,總覺得缺了些什麼。




程嬤嬤提醒她,回來了該去面聖謝天子。




溫顏不想起床,也不想見周瑾行。




她什麼都不想幹,也不願意幹,只沉浸在方沛萍帶給她的衝擊中,無法自拔。




那麼一位女郎,在皇陵為了回家等了她足足十九年。




十九年是什麼概念呢?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小時六十分鐘,一分鐘六十秒……




她那麼執著回家,一生中唯一的期盼,就是為能葬身南京城這片故土嗎?




僅僅是這樣嗎?




待到溫家家僕把骸骨送至金陵,她的任務就已完成。




任務完成本該輕鬆一些,可是溫顏心裡頭卻很失落。




她也說不出那種滋味。




方沛萍於她來說不過是所做任務中的一件,就跟當初扶持竇春生那樣。




於她來說,她跟她們沒什麼兩樣。




都是過客中的一位。




溫顏披頭散髮把頭埋入錦被中,腦海裡始終無法忘懷那張枯槁的容顏。




她勾勒不出她年輕時的面容。




二十八歲,正是女性對自我有了足夠認知,正式走向成熟,充滿蓬勃力量的年紀。




她想象不出戰火紛飛中那對夫妻面對國破家亡時的堅貞。




他們只是滄海一粟中的一粒沙,就如同此刻的自己,身處一千多年的歷史過往裡。




這場任務給溫顏帶來的後勁委實太大,以至於她在之後的幾日都頹靡不振。




得知她從皇陵回來後精神頹萎,周瑾行親自過來看情形。




溫顏懶洋洋地躺在床上,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致。




哪怕系統009苦口婆心勸解,她的心態還是調整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