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以太 作品

第一百三十六章 獨白

 可就在玉米種下去的第二天,狂風怒吼,黃沙漫天,前所未有的沙塵暴席捲了整片沙漠。鋪天蓋地的沙粒石塊無情地襲擊著他們的村落,即將收穫的莊稼被連根拔起,剛種下的幼苗則消亡的無聲無息,風捲殘雲之下,整個世界都被黃色的巨獸裹挾,彷彿世界末日已經來臨。 

 風沙吹了一天一夜,原本安靜祥和喜氣洋洋的村莊變得一片狼藉,木門破敗,窗戶破碎,屋頂塌陷,連牆壁也被狂風吹得搖搖欲墜。一些房屋甚至被徹底摧毀,只留下殘垣斷壁,土黃色的沙塵覆蓋了每一寸土地,每一座房屋,甚至每一個人的心頭——年節是沒有希望了,人能活下來已經是祖宗保佑了。 

 是的,能活下來就已經是幸運,因為就是在那次沙塵暴中,一顆拳頭大小的石塊砸中了我母親的腦袋,小小的我被母親藏在胸口的衣服之下,捱到了風沙停歇,可是她沒能捱到。 

 所以我的回憶裡沒有母親,即使她在死去後仍然保護著我,可我還是沒有關於她的丁點記憶——人在三歲之前是沒有記憶的。 

 “為什麼不走?”後來的我無數次追問,可那時的我連話都不會說。 

 那次災難過後,村落短暫地陷入了悲痛和沉寂。但很快,他們拋下了被掩埋的東西,重新振作起來,互相扶持,清理廢墟,恢復種植,重建家園,他們甚至變得更團結了。 

 我的生活幾乎沒有改變,只是從母親背上被移到了父親背上,父親不會笑了,他變得沉默寡言,而村人也不再叫我小福星了,他們看我的眼神,憐憫裡又帶著一絲說不清楚的恨意。 

 秋季是沙漠中最短暫的季節,像個步履匆忙又慌張的過客,房屋堪堪修了個大概,漫長寒冷的冬季就來了。因為那一場沙塵暴,已快成熟的莊稼全都遭了殃,沒能搶救回來幾根,重建家園的任務又耽擱了他們補種新莊稼的步伐,一個極其艱難的冬天開始了。植物只留下蜷縮的根系,動物也躲到了深挖的洞穴之中,偏偏人類,一無去處,只能在這飢寒交迫的絕境中靠著一點永遠不敢熄滅的火光硬挨。 

 “為什麼不走?”不只是這次,之後每一個因大自然暴怒而變得艱難的時節,我都會問父親,可父親總是搖搖頭:“走,走去哪裡?走去哪裡不是熬?時節好了便笑,壞了就逃,又有哪個地方能留得住你?” 

 就在這一遍遍的問答中,他明亮的眼睛變得渾濁,年輕的臉龐變得溝壑縱橫,強壯的身軀變得佝僂,靈活的雙手也變得如枯枝般死氣沉沉,可不知為何,偏偏固執的性格一點沒變,反倒如野牛般更加不講道理起來。 

 外面的世界日新月異,沙泉村漸漸老去,當年的小朱變成了村長,我也長大了。 

 大學畢業那年,我終於在鎮上找到了工作,有了離開這裡的資本,想將父親一起接走,照例,又展開了一場關於留下和離開的爭論。 

 “既然如此,你何必送我出去讀書?” 

 “讓你明白為人處世要記得根在何處的道理。” 

 “根?就這窮山惡水有什麼好記住的?” 

 “你就是被這窮山惡水養大的。” 

 “媽媽也是被這窮山惡水害死的。”這話我沒有說,無數次到了嘴邊,我還是嚥了下去,我不捨得說,不知道是不捨得那個尚未週歲便失去了母親的孩子,還是不捨得面前的老人。 

 良久,我悠悠問道:“你知不知道三叔家的小兒子去鎮上打工了?” 

 “都鑽到錢眼子裡去了。” 

 “這怎麼算……” 

 “你三叔說了,他寄回來的錢一分也不會要,你也一樣,愛走就走,走了就別回來了,沙泉村不缺你一個,別給我在老祖宗面前丟人。” 

 “又是老祖宗,我每年清明重陽陪你回來磕個頭便是了。” 

 “你有什麼資格給老祖宗磕頭!” 

 又是不歡而散,近年來,這樣的爭論越來越多,可從來都沒有結果。我看不懂我的父親,明明矮小佝僂對著村人一臉的好脾氣,可遇到我,卻犟得像一枚永不服軟的鋼鏰。 

 但我沒有放在心上,多少年的傳承了,不可能憑我三言兩語就改變,我本以為我還有時間慢慢勸說,可時間從來不等我——父親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