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春鳶 作品

39.箭矢如光





他只是帶著笑見禮,稱呼:“二妹夫。”




“姐丈。”崔珏依禮相還。




“是我看明遠不注意,才叫人去請的你。”溫從陽看看四周,先解釋說,“可不關明遠的事。他還在那邊歇著呢。”




“無妨,”崔珏道,“姐丈有請,本便應當前來相會。”




他言談舉動皆有禮,神色平靜,溫從陽心裡卻更像被石頭壓住了一樣發悶。




世上就真有這種毫無缺點的人嗎?




但他還記得自己請人過來的目的,就邊請崔珏向內走,邊笑道:“其實說起來,你我還是表兄弟,只是從小不曾見過,竟像不是親戚了的一般。”




溫從陽的祖母張老夫人與崔珏的外祖母是親姐妹。




正如崔珏之母與溫夫人是親姨表姐妹一樣,理國伯亦是崔珏之母的親姨表兄。




但“一表三千里”。同為女子,因年齡相差近十歲,崔家又與溫家關係不密,溫夫人在閨中便與崔珏之母並不親密。何況理國伯身為姨表兄,更不曾與這位表姐有何情分。




老一輩的人逐年衰老、去世,兄弟姐妹們各自成家後,溫家與崔家更無往來。




崔珏之父調任回京、崔珏之母病重的兩年,溫夫人重與表姐家親近起來,卻還未來得及再讓兩家小輩相識,崔珏之母便去了,更別提理國公府。




因此,崔珏與溫從陽雖有些許親緣,卻在崔珏與安國公府議親之前並不相識。




即便相識後,因兩人素來無話可談,也只從紀家稱呼,並不把這門表親提起。




今日溫從陽重提此親,崔珏雖尚不知其意圖如何,卻已作出應對:“如今已各自成婚,再以兄弟稱呼便是不敬姐丈了。”




他比溫從陽年長一歲。




溫從陽本也沒指望和崔珏再互相稱呼兄弟,只是借這關係提起後面的話。




已經走到靶場。




兩人的僕從皆不在近處,只遠遠圍繞。




掂了掂弓,遞給崔珏,又給他挑了幾支箭,看著場邊被風吹起的飛葉,溫從陽笑道:“雖然唐突了:但其實,我與二妹妹也只是表兄妹而已。請妹夫不要誤會什麼。”




崔珏見過他與遙妹妹說話。崔珏知道他傾心遙妹妹。




他只是想讓遙妹妹過得好些。




“姐丈,多心了。”崔珏雙足分立、挽弓搭箭、指向箭靶紅心。




“我從沒誤會過。”他移開箭頭,指向虛空!




箭矢如光飛出,於空中發出尖銳哨音、穿透了飛葉又繼續向前,深深釘在了百二十步遠外的樹幹傷疤正中!!




輕葉搖墜,冠枝長震。




……




崔珏將三分醉裝作了九分。




他不願再與安國公虛與委蛇,只想儘快過完這一日,哪怕是裝醉假睡,虛度一整個下午。




安國公並未叫人帶他去客房,只令人扶他在書房榻上歇息。




崔珏便在心中默默記誦大週一京、十八布政使司內各地的軍政、民政、吏治、刑獄及現任各級官員。




雖有兩三分醉意湧上來,他也並未真正入眠。




略朦朧時,他聽見安國公有了動作。




安國公命人:“去把二姑娘叫來。”




崔珏立刻全然清醒。




又約一刻鐘餘,夫人到了。




崔珏微微睜開眼睛。




透過屏風的間隙,他看見夫人的殷紅灑金裙襬輕輕晃動。




夫人向安國公問安,只簡單兩個字,“老爺。”




安國公話中也並無一貫對他的笑意,只說:“坐吧。”




“是。”夫人答。




夫人的聲音甚為反常,竟很陌生。




“你可知道叫你過來是為何?”安國公問。




“不知。”夫人答。




安國公稍停了片時,再開口時,聲音便帶了不喜與微怒。




他說:“你已嫁為人婦,尊長面前,言語行事竟仍如此怠慢無禮!”




“不敢,”夫人站起身,“只是一心恭等老爺的吩咐。”




夫人說:“若老爺無有吩咐,我有一句話想問:聽說二爺吃醉了,不知是否有傷身體?二爺現人在何處?敢問老爺給請了太醫麼?”




“你!”安國公似是大怒。




崔珏又欲出聲,便聽安國公忍了怒意,說道:“他人已歇著去了。”又云:“你倒知曉關懷夫君身體,還算不錯。”




“都是老爺太太多年教導得好。”夫人答。




崔珏忽然明白哪裡反常了。




他眼中見到的夫人,開始只是從容平和的、安順知禮的,後來是嬌俏憨然的、嫵媚動人的。她不只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水中芙蓉,她活潑得像春日的燕,又明朗似夏日激流。她並非他以為的幽嫻淑女,連貪玩與懶惰都隨心所欲、毫不遮掩地展現在他面前。




夫人的聲音裡,高興與不高興也幾乎從來分明。哪怕是去年見溫從陽,和今日反擊紀大姑娘時,她聲音雖冷,卻也有“生氣”的情緒。




現在不同。




現在,夫人的聲音裡只有全然冷漠。面前的安國公是誇讚還是怒斥,都動搖不了她心緒分毫。




她並不在意親生的父親。




為什麼?




屏風外,安國公已經說起陛下的心意:“陛下欲立庶子不順,竟想先立淑妃為後再行立嗣!如此尊卑顛倒,豈是大周之福?你歸家後,定要尋機勸導你夫君以國為重,勿要總順從陛下心意行事。他既為國之俊才,又得陛下看重,正是忠言直諫之時——”




“老爺,”夫人開口,“如此大事,竟託付於我,恐我不能勝任。”




“如何不能勝任?”安國公笑道,“我看你丈夫倒對你喜歡得很——”




——再說下去,對夫人便是侮辱。




崔珏坐了起來。




他喚:“夫人。”




他故意弄出聲響,跌跌撞撞扶上屏風,抬眼看向自己的妻子,低聲問:“夫人怎麼在?”




“二爺!”夫人快步向他走來,扶住他的手。




夫人只說:“老爺找我來說幾句話。”




夫人在看著他。




夫人眼裡只看著他。




緊緊握住夫人的手,崔珏看向岳丈。




“不知岳丈大人還有無吩咐。”他話音依然謙和有禮,又帶著幾分醉意。




他說:“我想與夫人回家去了。”, ,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