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春鳶 作品

30.東窗事發





可憐她的女兒,為給大爺擋災廢了右手,現在又不知前程——




新大奶奶面前,容不得奴才放肆,李橋家的就算是太太的陪房,也不敢在這時候就得罪大奶奶。




行到老太太正房前,又是家裡的姑娘出來迎。




溫從淑今年十二,已有了幾分大姑娘的模樣。




她穿一件淡粉的宮緞銀鼠襖,梳著雙螺髻,與溫從陽有七分相似的圓潤白皙面龐上都是笑意,甜甜叫了一聲:“嫂子,哥哥!”




“從淑!”紀明達連忙見禮。




雖然是親表姐妹,但今日畢竟是她新婦敬茶,能讓夫家妹妹出來相迎,可見外祖母和舅母著意給她體面。




溫從陽也已回神,回妹妹一聲:“外面冷,快進去吧。”




溫從淑便又一笑,先走了進去。




紀明達離開兩個嬤嬤,與溫從陽並肩入內。




新婦端莊整肅,款步行來,神情姿態無可挑剔。




張老夫人與理國伯夫婦先是相視而笑,便看見溫從陽走在新婦身邊,雖然仍是青年俊俏公子,卻被襯得幾乎沒了形狀……




不待母親與妻子怎樣,理國伯已沉了臉。




昨日好像長進了,這才成婚第一天,就又成了原樣!




怕他在這時候教訓兒子,何夫人忙說:“以後就有明達教導他了,遲早都能改正過來。”




大姑娘——她的兒媳婦——可是文武全才,不但詩文比男人不差,連騎馬射箭打馬球都帶著小姑娘們贏過男人,還愁不能教從陽上進?二姑娘嫁進來,怕不是隻會更引從陽胡鬧!




都是一家人,這話並沒著意放輕聲音,紀明達與溫從陽自然都聽到了。




溫從陽只能深深吸氣,掩蓋瞬間湧上來的煩躁——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從小到大都是這樣!紀明達是姐姐,又樣樣學得好,所以她教導他,他不想聽,人人都說是他不好,連爹孃和祖母都一樣!現在她佔了妻子的名分,更能一輩子名正言順“勸導”他!




連顧嬤嬤和那些奴才都知道,討好紀明達比奉承他要緊得多!




敬茶自然沒有人難為紀明達。




一家子不用太避諱,禮畢,便一同在張老夫人房中用早飯。




雖然長輩們都不叫她服侍,但紀明達堅持侍奉過太婆婆和婆婆各三筷,才坐下一起用飯。




張老夫人與理國伯心疼她懂事,理國伯更看兒子不順眼,何夫人卻喜歡得很。




她又想,果然是大姑娘才好,若是二姑娘,怕不是老太太才說一聲不要她服侍,她人就已經在椅子上坐好等吃了!




用完飯,理國伯不好久待,向母親告辭出去。




張老夫人便叫兩個心肝寶貝一人坐了一邊,笑問外孫女:“你見過院子裡的人沒有?那都是我和你太太挑的,也難保有偷懶藏奸的。你覺得誰不好只管說,再給你選合心的。”




“我早起已見了一回,現下只覺得個個都是好的,多謝老太太和太太替我們操心了。”




紀明達說話滴水不漏,又笑向何夫人致意。




何夫人越發地高興了。




她才要說讓新兒媳婦多管教管教兒子,給他這野馬好好地緊緊籠頭,也好讓老爺高興,便見兒媳稍稍顰了眉,疑問說:“只是我看,從前服侍在大爺身邊的丫頭少了一個。我記著大爺房裡只屬她最得用,從前一應事都是她管,還想找她好好問一問,人卻不見。”




紀明達賠笑看著外祖母,又看舅母,問:“她似乎是……太太陪房家的孩子,難道,人已經放出去了嗎?”




何夫人半張開嘴又忙合上。




她怎麼忘了……不是……怎麼這就提起了這一茬!!!




從陽真是……那就是一個丫頭,讓她過去伺候能怎地?好過現在難堪!




她那些僥倖的想頭全飛了,更沒了主意,只看婆母是如何說。




張老夫人摟著外孫女的手也不動了,轉頭看孫子。




溫從陽渾身發僵。




從如蕙姐姐懷孕以來,他想過很多次,若被發現、若被長輩們和紀明達逼著如蕙姐姐打掉孩子,避著攆她走,他該怎麼據理力爭,該怎麼迎著這些人的怒火,擋在如蕙姐姐身前。




他也覺得到剛才為止他都做得很好。




院裡雖然有人猜出了什麼,可沒人敢往上說,不但都裝不知道,還有好幾個人向如蕙姐姐賣好。老爺太太和老太太更沒聽見一點風聲,也沒起疑心。




但現在,他迎著滿屋人的目光站了起來,腦中卻只有一片空白。




被紀明達疑惑卻微笑地看著,他幾乎說不出一句話。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才聽見自己開口:“如蕙姐姐她……病了,我讓她歇著去了。”




“病了?”紀明達又看外祖母和舅母,笑問,“病了……請大夫了嗎?大爺也沒先同我說,這倒像我不體貼人了。”




她心裡開始有些不安。




外祖母和舅母真的不知道嗎?




一家住著,理國府就這幾個人,溫從陽又是她們最疼的孫子兒子……想想也是,這麼大的事,怎麼會真的不知?




“請……請了。”溫從陽攥緊雙拳,又坐了回去,不知道自己是哭還是在笑。




他說:“一個丫頭,不必姐姐費心,我便沒說。”




“是啊……是啊!一個丫頭罷了!”婆母一直不說話,何夫人忍不住了,想把這事趕緊先翻篇。




她緊張笑著,和紀明達說:“如今你嫁進來了,你們房裡自然是你做奶奶的說了算,哪用問一個丫頭?等她好了,自然還叫她伺候你,現在可別把你過了病氣!”




還是等她先弄明白如蕙到底怎麼了,處置完再告訴她的好!從淑可還在這呢,小姑娘怎麼聽得這個!




紀明達的心涼下去。




她想到了母親的話。




那還是一年前,她才經過噩夢,一心要嫁溫從陽。娘和她說,舅母有些左性,她脾氣傲,有些事忍不得。那時她卻覺得只是娘偏心二妹妹的藉口。她說,舅母一向最疼她,怎麼會難為她?




可……娘果然是對的。




做外甥女和做兒媳婦不一樣,做舅母和做婆婆,又哪裡一樣呢。




那外祖母呢?外祖母……也是這樣嗎?




紀明達也站了起來,離開太婆婆的懷抱。




她身子在抖,對婆婆垂下頭,卻堅持說:“我……既嫁給大爺,自是該處處以大爺為要。我與大爺……從前不算親近,定親後,一直心中不安,早便想好過來後一定要多多請教於她。且她既是多年服侍大爺有功的人,我也該賞。還是快再到太醫院請個好太醫來,診明白她究竟是什麼病,不但於我有益,想來大爺亦能安心。”




兒媳婦這一大篇話情理俱佔,讓何夫人真不知該怎麼再駁回。




溫從陽向前半步,離紀明達近了些,才要勸她……求她……一直未曾開口的張老夫人動了。




她先說:“李橋家的?你帶人把大姑娘送回去。”




李橋媳婦當地一跪,已經淚流滿面:“老太太!”




“不去?”張老夫人手指了指,示意自己的人,“那先帶她走,隨便找個地方等著。”




從上了五十歲,到如今快二十年,除了給姑太太和大爺大奶奶挑人,老太太就沒再管過一件下人的小事,全是交給太太。今日卻又為大爺大奶奶發話,可見是要認真管一管了。




怕全家遭殃,李橋家的沒有掙扎,被帶了下去。




溫從淑也被奶孃丫鬟送走。




何夫人也站了起來,看兒子跪在婆母膝前,抱著婆母的雙腿哭。




婆母卻不看孫子,只對她說:“去請個嘴上嚴的大夫來。”




看陽兒這反應……只怕她與媳婦為讓他順順當當成親,才有意忽略、也一直沒管的那件事,已經……哎,已經出了大差錯。




張老夫人一手握住外孫女,一手輕輕摸著孫子的腦袋,說:“你不願意,就只能叫你老子回來了。”




溫從陽止住了哭聲。




……




大夫說:“這位姑娘已有孕三個月餘——”




他本想說恭喜,可看滿屋坐著的一位老太太,還有站著的一位太太、一位小爺、一位奶奶和許多丫鬟媳婦的神色……他趕緊交代了病人的情況就閉上嘴。




大夫被送了出去。




李如蕙滑下床,當著太太跪下。




溫從陽直挺挺跪在她前面。




他雙目通紅,兩腮咬得緊緊的,看向母親和祖母。




紀明達站在外祖母……太婆婆身邊,看著這一家子。




李如蕙果然是有了孩子,在她猜測之中,若非如此,她為什麼不敢來見她。一個丫頭,難道不想要名分?




溫從陽會怎樣護著這個丫鬟,她也想象得到。




她並不為這兩個人有任何吃醋傷心。




他們原不配。




她只是……只是想不到,外祖母和婆婆即便縱容他婚前和丫頭胡鬧,便不勒令他們注意些,別弄出孩子嗎?!




張老夫人也想不到,孫子竟然胡鬧到了這等地步,竟然讓這丫頭先懷上了孩子!




她還以為,經過一遭打,他學懂事了些,起碼能有些分寸!!




“這孽種……留不得啊。”她低聲自語。




聽見婆婆的話,何夫人心頭一跳想勸,但到底沒說什麼。




她是心疼這頭一個孫子,但以後多少正經孩子要不得,非要這個來得不巧的?




而溫從陽雖沒有聽清,卻更覺得不妙。




他膝行上前,對著祖母一下又一下磕頭,磕得額頭髮青。




求求了……讓他留下這個孩子,留下如蕙姐姐吧……




求求了……




這不也是她們的重孫子和孫子嗎……




疼在他頭上,也痛在何夫人心裡。




看見兒子額頭竟已經隱隱滲出血跡,她再忍不得了,也跪在老太太面前,求道:“從陽不懂事,老太太要怎麼處置,請快些給個話吧!”




“你說,該怎麼處置?”張老夫人想讓兒媳給外孫女做這個好人。




可何夫人怎麼親口說得出殺了親孫子的話?




她也沒領會老太太的好意,只忙說:“兒媳不敢逾越,請老太太做主就是了。”




張老夫人嘆了一聲,又看外孫女,想讓外孫女給她婆婆和丈夫賣個好。




但紀明達垂首站立,腰背筆直,不說也不動。




何夫人已經在摟著溫從陽哭了。溫從陽還是不肯停下磕頭,何夫人就用自己的手墊在下面。




張老夫人深深長嘆。




“夠了!!”她舉起柺棍,重重砸在地上。




何夫人哆嗦了一下,忙死死抱住兒子,不敢再讓他動。




“如蕙!”張老夫人站起身,顫巍巍把柺杖尖指向她,“你太太派你過來,是讓你伺候主子的起居,誰叫你暗藏禍心,引誘主子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