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翎 作品

第23章 第 23 章

 裴長臨自從退燒後,便又染上了體寒的毛病,手腳時常都是冰涼的,怎麼也暖不起過,他這毛病就是被寒氣入體所致,得慢慢養著,沒有別的法子。

 裴長臨大概也清楚這毛病短時間內治不好,往日都是自己默默忍著,有好幾次賀枕書夜裡伸手進去摸他被子,都是冰涼的。

 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喊冷。

 賀枕書把對方的手握進掌心捂著,道:“我去給你灌兩個湯婆子來。”

 “不要。”裴長臨拉住他,似乎猶豫了片刻,緩慢別開視線,“那東西不舒服。”

 賀枕書:“……”

 身子難受還這麼嬌氣。

 湯婆子是往銅壺裡灌熱水,再塞進布袋裡,放進被窩裡能保暖好幾個時辰。不過那東西表面堅硬,放在被窩裡的確舒服不到哪兒去。況且,裴長臨身上寒氣重,湯婆子能不能有這麼長時間的保暖效果還真說不準。

 賀枕書有些發愁:“那可怎麼辦?”

 裴長臨眼眸低垂,沒有說話。

 賀枕書低下頭,看向兩人交握的手。

 比起男子大多陽剛氣重,許多女子雙兒天生身子都會涼一些,但賀枕書不是這樣。他打小身體就很好,從小到大基本沒生過什麼病,不畏寒也不怕熱。以前孃親還打趣過他,說他冬日裡跟個小暖爐似的,比湯婆子還好用。

 如果孃親沒騙他的話……

 賀枕書抿了抿唇,試探般道:“那要不……我幫你暖暖?”

 “我沒有別的意思!”他飛快道,“你身上太冷了嘛,這樣怎麼會睡得好,睡不好就好不起來,好不起來又得吃很多藥。我是為了家裡的大家考慮!”

 裴長臨抬眼看向他,忽然輕輕笑了一下。

 “笑什麼啊!”賀枕書不悅地皺眉。

 說完這一連串的話之後,他也覺得不大對勁。他們倆現在這關係,同床共枕怎麼看都是他吃虧,怎麼弄到最後,反倒是他佔了裴長臨的便宜似的。

 到底誰才是雙兒啊!

 賀枕書又氣惱,又覺得難為情,惡狠狠道:“到底要不要,不要我就回去看書了!”

 “要。”裴長臨連忙回答。

 他往裡挪了挪,空出一半床榻。賀枕書吹滅油燈,脫了外衣,摸索著爬上了床。

 屋中這張床本就是給裴長臨成親準備的,床榻很寬,躺下兩個成年人後還有空餘。賀枕書不是頭一次躺這張床,更不是頭一次與裴長臨同床共枕,但先前他們幾次同床,都會分做兩床被子入睡,從沒有擠在一個被窩裡。

 賀枕書有些不自在,他半張臉縮在被子裡,渾身僵得一動不動。

 一隻冰涼的手從黑暗中摸上來,不小心碰到他手腕內側,冰得賀枕書渾身一顫。

 “太涼了嗎?”

 黑暗和寂靜讓感官變得極其敏銳,對方的聲音幾乎緊貼著賀枕書耳根響起。

 “沒……沒事。”賀枕書嗓音發緊,他清了清嗓子,又道,“你再靠我近些,別碰到牆了。”

 床榻一側靠著泥牆,牆面寒氣重,太靠裡肯定會著涼。

 裴長臨輕輕應了一聲,又貼近了些。

 屋子裡很暗,尚未停歇的陰雨遮蔽了本該有的月光,燈一熄便幾乎看不清任何東西。但他們貼得那樣近,對方略微不安的呼吸,身上清新的皂角香氣,還有那雙柔軟溫暖的手,一切的一切,都變得格外清晰。

 裴長臨在黑暗中注視著那道輪廓,一些隱秘的壞心思從心底某個角落滋生出來。

 他常年體弱,每年冬天都會手腳冰涼,體寒畏冷,這其實並不是什麼不能忍的大毛病。只是小夫郎近來天天照顧他,早起晚睡,休息得一點也不好。他看了心疼,想勸他早些躺下休息。

 不知怎麼,就找了個這樣的理由。

 分明是那樣低劣的無理取鬧,只有這小傻子瞧不出來,還這般遷就他。

 怎麼會這樣討人喜歡。

 裴長臨呼吸不自覺放輕,仗著黑暗與對方的遷就順從,大著膽子又靠得近了些。他的手再一次碰到對方手臂,這回沒有停下,手掌沿著那纖細的手臂緩緩向上,直到將對方完全圈進懷裡。

 做壞事的緊張感讓他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大病初癒,難以承受如此負荷的心臟傳來刺痛感。裴長臨咬牙忍耐,竭力將呼吸放緩。

 可屋內那麼安靜,裴長臨能清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小夫郎多半也是能聽見的。

 他幾乎都覺得對方已經察覺到他的壞心思了。

 可對方還是沒有動。

 那具溫軟的身軀只在被他抱住的一瞬間略微僵硬,很快就放鬆下來。他一動不動,沒有推開他,也沒有要掙扎反抗的意思。

 小夫郎身上的確很暖和,抱起來溫暖香軟,是那些用來取暖的死物比不了的。裴長臨閉上眼,緊繃的情緒慢慢平復下來。

 以前裴長臨總是覺得,他或許就不該活在這世上。

 出生時害死了娘,自小的重病纏身,又害得家中入不敷出。與其當個累贅,倒不如早些解脫,也好少受些病痛的折磨。

 他一直是這麼想的。

 可當真死過一次之後,他發現自己並不是沒有牽掛。

 被推下水的那一刻,他心中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很多人。他想起爹出門前還在與他說,今年收成很好,終於能去買他很早以前就想買的那批木料。想起前些天,阿姐還誇他手藝有進步,要多教他做幾道菜。

 想起他還答應過,要給小夫郎打一套書桌書櫃,讓他能在家裡讀書寫字。

 他還有很多很多的事沒來得及做。

 他甚至還沒有好好抱一下他的夫郎,告訴他,他真的很喜歡他,很喜歡很喜歡。

 他是捨不得死的。

 裴長臨緩緩舒了口氣,低聲喚他:“阿書。”

 “怎麼啦?”賀枕書腦袋埋在裴長臨懷裡,聲音有點發悶。

 “沒事。”裴長臨頓了頓,又輕聲道,“謝謝。”

 謝謝你,一直以來包容、遷就和堅持。

 謝謝你,將我拉回這人間。

 賀枕書沒有回答。

 他略微動了動,換了個讓兩人都更加舒服的姿勢,窩進裴長臨懷裡:“你暖和點了嗎?”

 裴長臨:“嗯。”

 “那就快睡覺吧,已經很晚了。”

 “好。”

 “晚安。”

 裴長臨閉上眼,輕輕撫摸著對方乾燥柔軟的髮絲:“晚安。”

 窗外雨聲淅淅瀝瀝,屋內兩人相擁而眠,一夜好夢。.

 伴隨著雨季到來,下河村家家戶戶一時間都焦頭爛額。

 裴家倒是早早將麥子割完,還送去磨好了面。可村中好些人家,當初沒有聽裴家的,比他們晚了好幾日才開始收成,近來天天愁得連覺都睡不著,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在地裡幹活。

 不過裴家並非就此放心下來,因為他們現在並不是只種一季莊稼。

 下河村原本每年只種一季麥子,前些年收成差的時候,繳完賦稅幾乎剩不下什麼。後江陵府土壤肥沃,氣候適宜玉米種植,教他們在收割麥子之後,再加種一季玉米,

 小麥是頭一年九月種植,來年的五月前後成熟。而玉米成熟期短,趕在小麥收割後種下,能正好在九月前收成。

 雖然玉米的糧價比不上麥子,但能多種一季莊稼,對農戶而言是天大的好事。

 聽說,這還是前些年那位六元及第的狀元郎提出的建議。

 底層的窮苦百姓對上頭那些官老爺其實瞭解不多,但抵不過那位狀元郎名氣太大,尤其是在江陵府境內,幾乎無人不知。

 那位狀元郎出身於江陵府,本是棲元縣臨溪村的一名普通農戶。入朝為官後,他仍然關心民生疾苦,提出了許多對百姓切實有利的方案。

 在普通百姓,尤其是江陵府百姓心中,他的威望甚至不比當今聖上低多少。

 總之,雖然裴家已經收完了麥子,他們仍需要趕在月末之前,將玉米種子種進地裡。否則,便趕不上九月的收成。

 如果天上一直下雨,是種不了莊稼的。

 只有賀枕書並不擔心,還出言安慰全家人:“再過一段時間雨就會停了,不會影響種莊稼。”

 說這話時,一家人正在吃午飯。

 裴長臨在屋裡修養了好些天,今天是第一次踏出房門。裴蘭芝還特意殺了只已經不下蛋的老母雞,煲了一大鍋雞湯給他補身子。

 老母雞是昨晚就用柴火燉上的,小火燉了半宿,什麼料子都沒加,早晨起鍋時雞肉已經燉得十分軟爛,輕輕一抿就能脫骨。雞湯更是鮮美無比,厚厚一層雞油下是清透的湯汁,出鍋前撒上一把蔥花,香味飄滿了整個院子。

 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吃著飯,聽了賀枕書這話,裴蘭芝問他:“雨當真能停?”

 “我記得小書先前說過會看天象,對吧?”周遠插話道,“媳婦兒,你就別太擔心了,小書先前讓我們提早收成不就說對了?他說雨能停,就一定能停。”

 賀枕書:“……”

 這不是他先前隨口編出來哄裴長臨的嗎?

 他偏頭看向坐在身邊的人,後者給他夾了塊燉得軟爛的雞肉,無辜地與他對視。

 賀枕書滿心無奈,又不知該如何解釋,只能硬著頭皮道:“總……總之,雨肯定是會停的,而且應當已經快了,不用擔心。”

 江陵府今年雨水的確很多,許多地方的耕種都受了影響,下河村並不算受影響最嚴重的區域。下河村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剛進入五月時,雨勢又急又猛,但過了月中之後,雨水便會減少很多。

 因此,真正受到雨水影響的,只有小麥的收成,月中之後的種植不會耽誤。

 吃過了飯,天上雨勢漸弱,裴木匠和周遠披著蓑衣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