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大夢敘平生 作品

第 105 章 養一隻小木魚

“這門類可廣,不同情況不同處置,要全弄清楚可難得很。”

那植物學家透過鏡片,仔細打量眼前不像在開玩笑的年輕人:“樹不容易死,可傷得重了,也不容易活。”

普通的傷害對於樹來說,並不難承受。歪脖子樹也能長,崖邊山石裡鑽出來的樹也能長,有些廣為流傳的奇觀,被閃電劈焦了一半的樹,另一半依然鬱鬱蔥蔥。

可或許也正是因為樹太沉默、生命力太頑強,往往會叫人忽略了它們也會受傷和力竭。

偶爾也會有這樣的新聞,一棵樹在鬱鬱蔥蔥時驟然倒塌,明明依舊看起來枝繁葉茂,內裡卻早因為養分斷絕而枯朽。

“就像人一樣。”植物學家說,“有些人看起來很好,但心裡面生了病,比看得見的病還要更難治。”

穆瑜認真記下這些知識。

工作很忙,但也沒忙到無暇研究怎麼種樹的地步。

這兩年裡,穆瑜記了不少本筆記,也觀摩了不少展覽、聽過研討會,偶爾還會參與專業的交流討論。

後來有些重要的古樹遇到了棘手的問題,園藝師們束手無策,也會來找他——畢竟穿書局的典籍庫裡,專業的內容更多,怎麼種樹的書有滿滿幾大書架。

穆瑜把自己拆開檢查過一次,清理了那些虛假的記憶。這讓他的意識出現了大量空白,這些空白得以用來裝下新知識,記住怎麼養好他的樹。

或許還可以分出一部分來裝菜譜,他發現他的樹很喜歡人類的食物。

或許等有一天,大榕樹願意交一個朋友的時候,他們可以坐下來吃一頓屬於朋友的飯。

穆瑜把那一套《樹木種植與養護》收好,回到窗前站了一會兒,想等經紀人回來,面前的窗戶卻砰地劇烈一震。

他下意識走過去,想要查看,才走到窗前,那團撞在玻璃上的黑影就驟然變了個樣子。

猙獰的扭曲黑影桀桀怪笑,尖銳風聲刺進耳膜,有什麼東西劇烈撞擊著玻璃,彷彿要把窗框生生搖晃下來。

穆瑜不常能遇到這種閃回,這是屬於兒童的視角——成年人眼中的窗戶不會有這麼高,陰影也沒有這麼大。

他不小心墜入了一段遺失的記憶。

穆瑜握住手杖,轉移身體重心,慢慢向前走,嘗試在記憶的畫面裡找出線索。

怪笑聲和風聲都是很拙劣的錄音,仔細分辨不難找出瑕疵,黑影只不過是幾個人體模型、幾件裁剪過的衣服。

窗框後面隱藏著人影,晃窗戶、砸玻璃的是人,因為窗戶離樹很近,又有防護欄,所以不難爬上來。

有人用這種方法恐嚇童年時候的他,這些記憶並沒有被保留下來,但每天剛入睡就被弄醒,動輒受到強烈的聲、光刺激,依然會留下影響。

這種恐嚇很可能從更早的時候——或許從他一、兩歲就開始了,只要父親和母親不在,就會有人這麼嚇唬他。

小時候的他不是恐高,是不喜歡窗戶。

穆瑜一邊嘗試著記下這個發現,一邊繼續向前,想要找到更多線索。

小孩子的記憶多半都不連貫,畫面不停跳躍,時而是幾個得意囂張的面孔,時而是掄著抹布火冒三丈、超威風超兇的掃地機器人。

摩托車的炸響撞著腦仁, 刺眼的探照燈不停向窗戶裡晃, 人影越來越放肆,鄰居接二連三把窗戶砰地關緊,亮光把視野灼成一片慘白。

……一雙手用力把他從慘白裡抱出來。

去而復返的經紀人牢牢抱著他,瞳孔深成了近黑的墨綠色,看起來被氣得不輕:“為什麼不睡覺?”

睡前沒有帥氣的大榕樹看、又被沒收了手杖的穆影帝,立刻虛弱得站都站不穩,搖搖欲墜咳了兩聲。

大榕樹:“……”

穆瑜不逗他了,笑了笑,原地恢復健康:“夢遊嘛。”

榮野信他個小松鼠:“下次不要站得離窗戶太近。”

天很黑,附近很清靜。榕樹難得沒有聽話,從窗戶回來,就看到穆瑜已經走到窗前。

在峰景傳媒的“嚴格教誨”下,穆影帝一向都能很好地控制情緒。成年以後出席的所有場合,都溫潤從容、不疾不徐,最挑剔的營銷號也找不出破綻。

可抱住穆瑜的時候,榮野想起的,卻是電影院裡那個粉絲說的,“你看不出他很難過”。

正在補課的經紀人去請教了槐樹“粉絲”的意思,知道了這就是喜歡穆瑜、支持穆瑜,希望穆瑜能生活得好的人。

榕樹對人類的情緒不熟悉,但他們捕獵意識,能分辨意識的味道,在另一種層面上,反而有更敏銳的感知。

榮野問:“為什麼難過?”

穆瑜怔了下,他完全沒有感覺到類似的情緒,有些驚訝:“我嗎?”

榮野搖了搖頭,沒有回答,只是把扶著桌簷穩住身形的年輕影帝抱起來,放回床上。

這一次榕樹的力道很輕緩,很仔細,一點一點把被子整理妥當,又調整好穆瑜枕著的枕頭。

“不要難過。”榮野說,“我陪著你。”

穆瑜摸了摸榕樹被露水沾溼的葉子,認真保證:“我不難過,我在努力變甜呢。”

大榕樹固執起來,不要指望人類能說得通:“不要難過。”

經紀人脫下鐵灰色的外套,把穆瑜蓋住:“我帶你躲起來。”

外套有清新的夜風、露水和青草的味道,穆影帝非常想趁機看一看經紀人裡面的襯衫是不是也是鐵灰色,但已經被他的榕樹抱進懷裡。

擁住穆瑜的像是溫柔到極點的枝葉。

樹的記憶裡大概有數不清的風聲、流水聲和淅淅瀝瀝的雨聲,這些聲音是真的,偶爾攙進清脆鳥鳴。

窗戶不見了,高樓大廈也悄然消失,他們在的地方變成一座島。

穆瑜躺在柔軟的草地上,他罕少有過這種機會,身體裡的疲乏爭先恐後湧出來,幾乎要把他吞沒。

榕樹問:“為什麼難過,你做了什麼夢?”

“沒什麼。”穆瑜笑了笑,他的確沒覺得難過,只是腿有一點疼,“不是很壞的夢。”

他做的夢多了,這種夢不是很壞,只是幫他找回兒時的記憶,讓他弄清楚自己為什麼總是睡不好。

睡不睡得好這種事, 穆瑜自己並不在意, 但如果這能讓意識變甜,他就願意想點辦法。

穆瑜很願意研究怎麼讓自己更好吃,就像他很喜歡研究做飯和種樹。

這是他自己的愛好,沒有人強加給他,在工作的間隙,這些愛好讓他得以記住自己是誰。

“夢見我小時候,等爸爸媽媽回家。”大概是意識到經紀人不會善罷甘休,穆瑜在風聲和流水聲裡放鬆,溫聲解釋,“我聽見喇叭聲,很高興,就跑出去。”

其實穆寒春不會那樣按喇叭,更不要說是深夜——這裡畢竟是居民區,大半夜玩命按喇叭擰油門,實在太不妥當。

但只有兩歲的小木魚,實在很難一口氣就懂得這麼多道理,只是記得爸爸和車總在一塊兒,每輛車又都有喇叭。

榮野輕輕摸他的頭髮,按照學來的手法,給他按摩太陽穴:“等到了嗎?”

穆瑜沒有回答。

這次的沉默有些久,久到榮野以為他睡著了,穆瑜才笑了笑,輕聲說:“嗯。”

“我跑出家門,就被抱起來轉圈。”穆瑜說,“我們去吃大餐。”

能把劇本上的親情演得出神入化、綜藝上的自由發揮都能讓觀眾哭腫眼睛的年輕影帝,只是這樣簡單蒼白地說了兩句,就停下來。

有關父母的記憶只剩下零星,尋找過往證據的時候,穆瑜看了很多記錄片和採訪,但沒辦法拼湊起完整的畫面。

他看著那對意氣風發的愛人,猜測自己做他們的孩子時,一定是很幸福的一家。

榕樹忍不住嚐了一點空氣裡逸散的意識,低聲控訴:“騙子。”

“不要吃我的夢嘛。”穆瑜很誠實地道歉,承認自己是在說謊,“沒有等到。”

他沒有等到,爸爸媽媽沒再回來,他決心同窗戶上的影子怪獸決一死戰,和掃地機器人一起做好了帥氣寶劍和英雄披風。

影子怪獸再次造訪之前,先有人敲響了小木魚門鈴,交給他一隻木頭盒子,又告訴他說,有鄰居舉報他擾民。

小木魚最聽爸爸媽媽的話,雖然分不清車的喇叭,但不會弄出嘈雜的噪聲來“擾民”。

來找他的人並不細聽他的解釋,有人把他從家裡帶走。

硬紙板做的寶劍沒來得及拿,掃地機器人一邊摔跤一邊跳下臺階追,慌張地抱著床單縫成的披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