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大夢敘平生 作品

第 87 章 養安靜懂事小沉默

    來自S99號世界的花葉萬年青,有毒且暴躁,不能入藥不能泡茶,不能強筋健骨,但能追著讓人吃自己。



    扛著貓尾巴花的古怪植物拎著花盆,從麻袋裡跳出來,徑直追上了那群少年嚮導和哨兵。



    為首的少年嚮導不及防備,被往嘴裡塞了半片葉子,從舌頭到嗓子立刻火燒火燎地灼痛起來。



    他既錯愕又驚懼,捂著喉嚨慌亂轉身,向四周大聲呼救,卻發現不論他怎麼喊叫,居然都沒一個人能聽見。



    ……他的聲音不見了。



    “你說什麼?”他的哨兵大聲問,“那小啞炮呢?什麼時候跑的?!”



    那少年嚮導已經察覺出不對勁,臉色慘白,不停叫其他人閉上嘴別說話。



    可他說不出聲,自然沒人能聽得見。



    那一領銀色的兜帽斗篷塌下來,被銀線一扯,就原地憑空消失。



    “怎麼回事?”有人瞪圓了眼睛,“我們是中了欺騙系的言語嗎?!”



    “緘默者哪有什麼言語?說不定是個陷阱!”邊上的人喊,“我們上當了!快走!”



    “那小啞炮哪會玩陷阱?他不一直都是老老實實讓咱們揍嗎!這回是抽了什麼風?”



    有哨兵低聲問:“是不是我們太過分了,他終於忍不了了?你看他在的那個小隊不也是,突然就莫名其妙出了事……”



    “那是他活該!”邊上的少年嚮導恨恨咬牙,“他這輩子都活該捱揍,誰叫他爹媽幹出那種事?看他那個沒長嘴的樣子就煩!”



    ……不知是從什麼時候起,“被喜歡”成了個要有人允許才能擁有的權利,“被厭惡”卻不需要。



    被排斥不需要理由,被施加傷害不需要理由,世界的言語錯位落在這些孩子身上,變得更為尖銳失控、不加掩飾。



    因為那場葬禮上,第一個孩子朝時潤聲扔出石頭的時候,沒被制止,沒被呵斥。



    於是敵意被層層放大,暴力的言語彙成洪流,有數不清的惡意趁機肆意宣洩進去。



    當惡意和傷害成為慣性,就沒人再會去思考理由。



    所有發聲的人都隱藏在這股洪流裡,於是每個人都得以藏起來,都得以事不關己地認為,我只不過是說了句話。



    沒人當自己是兇手,他們只是洪流中的一滴水,一滴水不會認為自己催垮了堤壩。



    ——是堤壩不結實,誰知道這東西這麼不結實?



    那群少年嚮導和哨兵仍沒走,半驚半疑,向四處張望。



    所有人明明一直都在這兒,完全沒發現剛才還跟他們對話的時潤聲,究竟是在什麼時候換了人。



    還有人不依不饒,氣勢洶洶地四處翻找,要把那個膽敢跑掉的小悶葫蘆揪出來,被什麼東西在肩膀後面一拍。



    那人還以為是小隊裡的同伴,回過頭剛要開口,就被一盆花往嘴裡塞了片葉子。



    ……



    木質的委託公示欄前一片混亂。



    不少人詫異地抬頭,看著那支相當神氣的少年嚮導和哨兵組成的小隊,這會兒卻狼狽地落荒而逃,身後還追著盆漂亮的小花。



    那盆小花跟他們這兒的其他植物長得都不一樣,還挺靦腆,葉子害羞地擺了擺,拎起花盆就搖搖晃晃繼續追上去。



    嘈雜傳不了多遠,出了村子就聽不大清,等到了林子邊上,就被風輕易吹散。



    小緘默者被傀儡師拎著,隨風落在樹梢上。



    時潤聲正在和那些孩子講道理,忽然被銀線提著領子扯走,完全不清楚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會忽然亂起來。



    小緘默者還有些沒回過神,抱住披著斗篷刨空氣的大狼狗,看向身後已經離開很遠的村子。



    “沒對他們做什麼。”



    十九歲的反派大BOSS蹲下來,對他保證:“我種的花很好看,給他們看一下。”



    時潤聲:“!!”



    反派小BOSS的眼睛亮了:“您種的花已經開花了嗎?”



    傀儡師笑了笑,揉揉他的頭髮,讓銀線帶著木牌飛出去,四散進林子裡做委託:“是啊。”



    小緘默者忍不住高興起來——對緘默者來說,倘若還能讓一朵花開花,那就說明領域還有生機。只要有生機,有生機就還有修復的希望。



    這是件比什麼都更重要的事。



    醫療專精的小治療師暫時顧不上別的,用銀線把大狼狗小心翼翼放回地面,讓大狼狗到處跑著玩,在風裡抱住傀儡師。



    “能開花就是好事,您只管開花,別的都不用管。”時潤聲說,“我來保護它們。”



    時潤聲的領域並非不夠堅固。



    事實上,如果他真的將心防全部豎起,那些孩子施加在他身上的暴力,甚至會在頃刻間被盡數返還。



    他只是容易心軟,尤其是對上那些同樣失去了父母的孩子——那場葬禮是在很冷的雨天,接天連地的雨幕裡,全是撕心裂肺的哭聲,孩子被大人從棺木邊上扯開。那場葬禮中被埋葬的,不只是一對又一對哨兵與嚮導,也是一個又一個家。



    時潤聲是隊長的孩子。



    他從小就被父母教導,要保護別的孩子,要包容和照顧他們,要守護需要守護的人。



    時潤聲在父母墓前覺醒成緘默者,有很多人說這是報應和詛咒,是他被父母拋棄了,但小小的緘默者從沒這麼想。



    時潤聲是那場葬禮上唯一沒哭的孩子,因為他要做的事太多了,他必須要先去做事,等到回家才能哭。



    他把家裡的東西分給活下來的、受了重傷的哨兵和嚮導,給失去了生活來源的孤兒申請補助,交接守護的言語……他一件一件做父母沒做完的事,大概在那一天裡說完了一輩子的話。



    做完這些以後他依然不能哭,他要做的事還有很多,那頭失控的獸靈說不定還會侵犯村子。



    小小的時潤聲包紮好傷口,抱著一根木棍,獨自守在父母的墓前放哨,那裡是村子和森林的交界。



    他在夢裡向爸爸媽媽許願,想要獲得守護的力量,於是他覺醒成了緘默者。



    時潤聲一直覺得,這是因為爸爸媽媽信任他,所以才會把沒完成的任務交給了他。



    在小小的緘默者心裡,每個人都理當被保護,除了他自己。



    小緘默者仰起頭,鄭重地向朋友承諾;“我一定會保護好每一朵花……這是我最擅長的任務。”



    傀儡師和他拉鉤:“我想開十萬朵。”



    小緘默者:“……”



    這是個稍微有點艱鉅的任務。



    來自異鄉的傀儡師用銀線拽拽他。



    “……行。”小緘默者橫下心,咬了下牙關,“行,您痛痛快快地開花吧,有我在呢。”



    “我會守護您。”小小的緘默者仰起頭,“直到花全都開好的那一天。”



    在他承諾這句話的同時,風也從他們的衣角湧起。



    時潤聲睜大了眼睛,他看見手腕上的銀線發出瑩潤的、徐徐流淌的銀白色光澤,不同於他任何一次見到的光——他見到了另一片領域。



    一片看不到邊的、無垠的寬廣湖水,風一吹就掀起泛著銀光的粼粼波紋,湖心有座遠遠的小島,島上有樹,花草叢生。



    有風被陽光曬得很暖,從那片領域裡溫柔地淌進來,帶著雨後的清新空氣和烤麥子的香,小緘默者的領域裡也開始有風流動。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一片領域。”



    時潤聲小心地觸摸那些風,他輕聲問:“這是您的領域嗎?我要守護的就是這裡嗎?”



    他的心臟砰砰地跳個不停,時潤聲仰起頭,迎上正低頭安靜注視他的傀儡師。



    “這是我們的領域。”穆瑜說,“因為你請我吃了烤麥子,所以這片風裡有了烤麥子的香氣。”



    小緘默者的眼睛清澈乾淨,那裡面的光閃爍著亮起來,亮得柔和又悲傷:“我很想一直請您吃烤麥子。”



    “還有麥餅,麥芽糖,還有小麥麵包。”時潤聲說,“我想帶您看我的麥子變黃,它們在秋天會變成金黃色,很漂亮的金黃色,躺在田埂上都能聞到麥香。”



    傀儡師蹲下來,迎上小緘默者眼睛裡盛不下的、快要溢出來的溫柔悲傷:“為什麼不呢?”



    時潤聲撲進他的懷裡,緊緊抱住來自異鄉的旅人。



    “您是自由的,您不能總是被拴在一片麥田裡。”



    小緘默者閉著眼睛,輕聲說:“等我幫您修復了領域,修好這些裂痕……等您開好了花。”



    “等您開好了花。”時潤聲說,“我就想辦法把銀線解開,放您回家。”



    花是不能拖到秋天再開的,那個時候的天氣變冷,陽光照下來的時間變短,一過夜植物就會結霜。



    時潤聲很想邀請他的朋友留下,哪怕多留一個秋天——可這種要求就太自私和任性了,這裡的秋天很冷。



    這個世界的秋天很冷,森林會在秋天落葉,在冬天來臨之前沉睡,白塔的世界沒有能在秋天開的花。



    緘默者慣於安靜,所以他們能看到別人因為忙著說話而看不清的東西。時潤聲從一開始就知道,他的朋友不屬於這個世界,也不會在這裡留下。



    每個緘默者都會一點一點習慣分別,要學著不因為這個難過和悲傷,學會接受一切終歸要離開的事物。



    時潤聲其實已經學得很好。



    小小的緘默者已經很久都沒有像這樣,因為一場尚未到來的別離,從結緣的那一刻起就開始想哭。



    ……



    傀儡師抬手揉了揉他的頭髮,把小緘默者抱進懷裡,一起坐在樹梢上。



    他們坐著的這棵樹很高,樹梢能碰到太陽光,在風裡慢慢搖曳,視野遠得彷彿能看到森林盡頭。



    銀線們帶著木牌,在大狼狗的帶領下勤勤懇懇做委託,抓大鵝找小貓,採沒有毒的蘑菇,舉著一頭正在啃漿果的小野豬跑到一半,才忽然發現抓錯了,趕快掀開野豬洞塞回去,放上一麻袋大蘋果道歉。小緘默者低頭看著茫然啃蘋果的小野豬,忍不住笑出來,抬手不停地揉眼睛。



    “我們穿過這片森林,怎麼樣?”傀儡師問,“一直往前走,走到對面。”



    時潤聲立刻點頭,看清方向以後,才又有了一點猶豫:“但是……對面的那個村子,我大概進不去。”



    那是他和父母曾經住的村子,時潤聲被驅逐以後,就再不能進入村落的範圍,也沒能回去看過爸爸媽媽的墓。



    那是一種並非來自於嚮導,而是由諸多普通人彙集而成的龐大“言語”——當一種聲音格外激烈、格外響亮,龐大到將另一種聲音徹底吞沒的時候,就會成為某種新的“規則”。



    “這不能叫規則。”傀儡師說,“這是私刑。”



    時潤聲怔了下,仰起頭問:“什麼是私刑?”



    “假如你有了某種力量。”傀儡師沒有回答,反而問了個新的問題,“你會用它傷害別人嗎?”



    “不會。”小緘默者沒有猶豫,“那是錯誤的。”



    傀儡師問:“擁有力量以後,就想著去發洩,想要成群結隊地施虐施暴,這是什麼?”



    時潤聲遲疑了半晌,才輕聲回答:“……是獸。”



    是獸。



    只有獸才會成群結隊,蜂擁著撲上去,惡狠狠撕咬獵物。



    只有失控的古獸靈,才會毫無理由的亮出獠牙,想要把無辜的人咬碎。



    傀儡師點了點頭:“就是這樣。”



    言語的確是種太容易失控的力量,這種力量太易得、太不具限制,這的確是問題的根源,但並非唯一的成因。



    總有些人濫用私刑,他們只是要宣洩惡意,只是要找一個受害者撕碎,但受害者也是人,所以他們發明了個詞叫“原罪”。



    他們私自給無辜的人定罪,這個過程講不清道理,無從申辯,因為定罪的人不在乎這罪名是不是真的。



    他們只是要把人變成獵物,變成可供撕咬的對象,這樣的私刑,無權稱之為規則。



    因為規則是用來約束人的。



    而這些人,其實早已在不知不覺間,成了“獸”。



    小緘默者從沒聽過這些道理,時潤聲一動不動地坐著,抬起頭看著傀儡師,柔軟的短髮被風撥開,露出額角的傷疤。



    那是時潤聲在父母的葬禮上,被石頭砸傷的。



    小緘默者的醫療技能覺醒以後,能夠自己處理絕大部分傷口,只有這一處傷好好壞壞,拖了近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