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大夢敘平生 作品

第 83 章 養安靜懂事小沉默

    一切和世界毀滅有關的事,當然都是十萬火急的。



    小小的緘默者被從樹上垂下的銀線帶走。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或許是一陣風吹過樹梢,上面的人影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男孩抱著裝土豆的布袋坐在地上,羨慕到走不動路,被家裡找來的大人拎回家,還忍不住一步一回頭:“我能當緘默者嗎?我長大也想當緘默者!”



    “行啊,不過記得別進隊伍。”他家大人剛從田裡回來,褲腿還卷著,扛著鋤頭,聞言就摸了摸下巴,“以後專接委託,也挺不錯。”



    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跟著走:“什麼是隊伍?是打他、嚇唬他,還要抓他回去的那些人嗎?”



    他家大人點點頭又搖搖頭,沒說話,胡嚕了一把小男孩的後腦勺。



    大人領著男孩沿著田埂走遠。



    小男孩已經走到這條路的盡頭,還在遠遠地回頭看,想找到一兩根落下來的銀線。



    天色正一點點暗下來,晚霞漫天,倦鳥歸巢,森林被暮色籠罩。



    他沒再找到那兩個緘默者的蹤跡。



    杜槲跟他的隊伍也一樣。



    “要不別找了。”甚至有哨兵邊往回走,邊忍不住覺得有道理,“這事好像是挺重要。”



    哨兵和嚮導之間天然就有連接,他這麼想,嚮導也跟著動搖:“那個傀儡師的實力……要真想幹點什麼,就算咱們全是A級,上去了也不夠看吧?”



    他們又不是沒有A級的嚮導哨兵搭檔,上次一群人準備充分打上門,也沒落著半點好。



    至於S級的嚮導和哨兵,不要說不會隨意為了一個可能性出動,就算真報上去了,也是他們先去招惹的那個傀儡師。



    上報村子的話,他們這支隊伍倒不要緊,杜槲作為領隊的能力,只怕就難免要被重新評估了。



    有人低聲問:“說起來……我們到底幹嘛要跟那個傀儡師作對啊?”



    杜槲盯著地面,一瘸一拐地走著,聽見隊伍裡的竊竊私語,後槽牙咬得咯咯響。



    他的喉嚨跟臉皮都火燒火燎地疼,還有手腕——那些銀線沒留下半點痕跡,卻又鋒利得簡直活見鬼,不過是碰了一下,就像是把他的手腕割碎了。



    明明都是一樣的線,那男孩和時潤聲為什麼沒事?!



    那究竟是什麼鬼材料?連雛鳥都活蹦亂跳,偏偏到他身上就疼得要命!



    “傀儡師是白塔的死敵,我們當然要處理他們。”杜槲沉聲開口,“他掠走了我們隊伍的緘默者,難道我們就放著不管?”



    他在隊伍裡畢竟還有積威,即使言語失去了力量,說出的話也叫其他人本能地不敢反駁。



    “現在不想辦法,難道要等他把人做成傀儡,帶回來作亂搞破壞的時候,再處理嗎!”



    杜槲已經因此死過一次,他恨得要命,燒灼的怨憤驟然炸開:“你們就那麼看著!為什麼不攔住他?為什麼沒一個人去把時潤聲帶回來!?”



    隊伍裡的嚮導和哨兵面面相覷,過了半晌,一個哨兵才低聲辯解:“他說就帶走一個小時……”



    “他說了你們就信?”杜槲幾乎被氣瘋了,反倒失笑,“一個小時以後呢?就聽天由命?那是個大活人!又不是個能隨便替換的東西,沒了就真沒了——”



    他是在盛怒之下說出的這番話,怒火幾乎吞沒理智,一口氣說到這才忽然醒神,心頭陡沉,倉猝閉上嘴。



    可終歸還是晚了一步,說出的話就無法收回,那幾個嚮導和哨兵你看我我看你,神色都有短暫的愣怔錯愕。



    杜槲狼狽地站在原地,像是有盆冷水當頭潑下來,將沖天的怒火澆得狼藉喑啞。



    ……將緘默者物化,這是緘默者最核心的使用方法。



    言語的力量有明有暗,明處的力量自然不用說,那些引導哨兵戰鬥的言語,轉移傷害、建立和切斷聯繫的言語也都在其列。



    在暗處的言語力量,包括煽動、引導、暗示,用這些辦法,可以不動聲色地改變人們的觀念、視角、甚至立場。



    這也是為什麼,杜槲不論嗓子多疼,都必須得說話。



    “好了,就算追上去也沒用,我們確實不是那個傀儡師的對手。”A級哨兵打圓場,“平時也都是讓緘默者自己回來,應該不會有事。”



    “是啊,杜隊。你不是總說,緘默者能保護好自己,不用我們多操心嗎?”



    邊上的嚮導趕緊附和:“你還說你家的緘默者很懂事,就算扔在哪不管,自己也能追上來……”



    杜槲已經死過一次,吃足了苦頭,眼下恨不得真把說過的話吞回去——可就連吞都不知道該吞哪一句。



    反駁自己當初說過的話,只會叫當初的引導失效,自相矛盾的言語在平時都是大忌,更不要說他現在的話沒有半點分量。



    再這麼下去,說不準什麼時候,隊伍就會分崩離析



    ……可難道就要順坡下驢,繼續強化所謂的“不要緊、沒多大事”,就放任那個傀儡師把時潤聲帶走?



    杜槲已經清晰地察覺到,自己對時潤聲的控制正在失效。



    這還是第一次,他被時潤聲的領域徹底拒絕。



    即使是還沒學會拆掉心防、做不到完全打開緘默者領域的時候,時潤聲也從沒這麼拒絕過他。



    就像是在那一瞬間,那個小緘默者完全沒想過要跟他走、完全忘了被拋下的恐懼,完全沒想回家。



    這甚至比上輩子臨死前,見到兜帽下全無生機的木質傀儡,還要更叫他惶恐和慌亂。



    杜槲一言不發地往回走,越走越不安。



    彷彿不會有盡頭的疼痛折磨得他心神不寧,比莫名的劇痛還要叫他更心煩意亂的,是時潤聲變得不對勁的領域。



    時潤聲的領域拒絕了他——那個一心要回家的小啞巴,分明就是迫不及待地被“綁架”,被那些銀線帶走的。



    他從來都不知道,原來那小啞巴看著老實,居然這麼養不熟。



    只不過是短短的一天、一個晚上,時潤聲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那是個傀儡師!



    難道時潤聲寧可被做成傀儡,任人支配,也不願意再回家了?



    “你是不是認識那個傀儡師?”A級哨兵走到他身邊,低聲問,“他的手段很殘忍嗎?會不會對緘默者造成無法修復的傷害?”



    杜槲抱著越來越疼、彷彿正寸寸碎裂的手腕,恨意愈盛,陰沉著神色笑了聲:“天知道,看他造化吧。”



    ……傀儡師可不是什麼良善的貨色。



    杜槲可還清楚地記得,上輩子那個藏在兜帽底下、垂著頭溫馴不動的,全憑銀線牽引的小木頭人。



    等時潤聲吃過了苦頭,就知道害怕,知道回來了。



    說不定就算被做成傀儡,也不是什麼壞事——就是不知道傀儡自我修復速度怎麼樣,有沒有緘默者這麼快。



    說不定現在傀儡師就已經下手了。



    那個妄圖反抗他、逃離他的小啞巴,說不定正被極細的線勒住手腳動彈不得,栓整整一晚上。



    那些線會割開時潤聲的皮肉,叫他記著什麼是疼。



    緘默者的心防會在恐懼和絕望裡崩塌,然後被對方拿走領域,從此再也沒有開口的權力,只能聽,只能照做。



    這樣做出來的傀儡,甚至用不著線牽引,只要言語就能驅使,不會有任何反抗的意識。



    到了這個時候,時潤聲就會知道後悔,知道不該亂跑,知道不該擅自逃走。



    心防崩塌的緘默者很好驅使,言語沒有力量也沒關係,為了不被丟掉,什麼都會去做。



    他可以原諒時潤聲,把時潤聲帶回家。



    杜槲在這樣的想象裡得意起來,他冷然著眯起眼睛,絲毫沒有察覺有極細的、和他想象的完全一樣的線,正從他失控的嚮導領域裡悄然探出來。



    有走在前面的哨兵回過頭,正想向杜槲請示要不要解散,看清身後的情形,錯愕驚懼出聲:“杜隊!你怎麼——”



    杜槲沒跟上來,彷彿被線勒住手腳,吊在了半空中。



    杜槲不知沉浸在了什麼念頭裡,居然也直到聽見這一聲喊,才倏地醒過神,臉色瞬間變了:“怎麼回事?!救我!快來人!”



    他本能地掙扎著想要擺脫束縛,卻從手腳炸開足以吞沒神智的劇痛——就在剛才,他還在得意洋洋地編造這樣一場夢。



    雖然言語對外失去了力量,但造夢的能力還在,杜槲一度甚至猜測,這是不是某種向S級嚮導進化的預兆。



    聽說S級的嚮導不僅能用言語賦予哨兵力量,還能通過領域內化,將這種力量引導到自己身上。



    假如真是這樣,嚮導的身體孱弱和戰力不足就都能被彌補,再也用不著像現在這樣,因為說不出話就擔驚受怕到疑神疑鬼。



    ……



    就在剛才,杜槲還在盤算,不論那個傀儡師把時潤聲帶走幹了什麼,等時潤聲一回來,就把這場夢植入那個小啞巴的意識裡。



    多虧那個傀儡師,他發現了把時潤聲變得更好用的辦法。



    杜槲專心編造這場夢,甚至直到被從夢裡探出的細線拴住吊起,依舊渾然不覺。



    “是不是傀儡師來了?”隊伍裡的哨兵立刻警戒,嚮導也紛紛展開了領域,卻一無所獲,“怎麼回事!傀儡師在什麼地方?!”



    A級哨兵快步過去,想要扯斷那些線,卻扯了個空:“你得指引我!”



    “我摸不到線!你是被什麼吊起來的?”



    A級哨兵對杜槲喊:“我們可能落進了什麼陷阱,我需要你的‘言語’,我看不到這個領域的邊界在哪!”



    杜槲睜圓了雙眼,他的神色盡是不可置信,幾乎是氣急敗壞地高聲喊:“去叫其他人!”



    別說他現在用不了言語,就算是能用,這種被錯愕慌亂籠罩的狀態,說出來的話也不可能有任何力量:“快來幫我,這些線要把我的手勒斷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卻叫他更驚懼和不安。



    他吼出的這些話,像是突破不了某種屏障,在脫口而出後,就一個字都沒了聲音。



    代替他的,是那個哄騙時潤聲,大義凜然地說著“如果可能的話,我寧可自己來承擔這一切”的“杜槲”。



    他看見“杜槲”讓其他人向遠處撤離,遠離這個不知是什麼陷阱的古怪領域——那些人竟然當真服從了命令,連那個A級哨兵也在稍作猶豫後,也轉身沒入了森林。



    沒有嚮導的言語指引,即使是A級哨兵也難以發揮力量,就算留下,也只有任人隨意宰割的份。



    “我去找幫手!”A級哨兵對他說,“你等一等,堅持一會兒!”



    “不行!”杜槲拼命喊,卻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不,不,不,別去,你們得來救我……”



    他的太陽穴青筋暴起,眼底盡是血絲,無言的恐懼蔓上來。



    離開這裡的人,會忘掉這一小段記憶,不會有人記得他被吊在這。



    其他人會以為這只是一次常規任務,任務完成之後,在這裡就地解散。



    杜槲幾乎嚇瘋了,他不停地高聲喊著叫這些人停下、別走、回來救他。



    他深知這不是什麼陷阱,是他編給時潤聲的夢。



    上輩子,杜槲編造了不知多少這種夢,早已熟練到不需要特意思考。



    夢裡的時潤聲會被留在絕境裡,不會有人來救他,不會有人回來找他,所有離開的人,都會忘記這裡還有一個緘默者。



    怎麼能想起來呢?被擾亂的湖水只能吞下驚擾跟傷害,把痛楚沉下去,等待水面重新恢復成風平浪靜。



    沒人會想起問一片湖水疼不疼。



    時潤聲想要回家,這是他的死穴和軟肋,是肋骨下跳動的柔軟的心臟。



    眼睛澄澈乾淨如同湖面的小緘默者,拆掉肋骨,把心臟小心翼翼地捧出來。並不知道把心臟接過去的人,如何磋磨揉捏,按斤兩估價。



    但杜槲知道。



    做這種事的人,再不以為恥,再冠冕堂皇,也是要怕三更半夜風起叩門的。



    從夢裡探出的細線,沒人能看到,也沒人能扯斷。



    風還沒停。



    他得留在這,做完一場清醒的噩夢。



    /



    林子裡驚起三兩隻飛鳥,撲稜稜拍著翅膀飛遠。



    太陽還沒落完山。



    火紅的晚霞融進寧靜的透明湖水,落日給雲層鍍上一層金邊,雲也像是燒起來,層層疊疊向遠山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