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大夢敘平生 作品

第74章 養漂亮機靈小騙子

 種樹人先生家的規矩裡, 自己走不動、被揹回家的小樹,必須要一進門就吃飽,然後消食和休息, 然後泡一個熱水澡,然後躺在暖洋洋的燈光裡, 換上最好看的漂亮睡衣,被軟軟和和的被子裹成一個小包袱。


 如果小樹願意被檢查一下傷口, 可以讓種樹人先生的自我認可度增長百分之十。


 小騙子裝這家小孩已經裝得很熟練,自覺遵守了回家的一千條規矩。


 路南柯吃飽喝足,揉著肚子躺在沙發裡消食,休息到能自由活動, 就蹦蹦跳跳跑去浴室,給一排塑料小鴨子發玫瑰花瓣。


 換上睡衣的小騙子攤開手腳, 愜意地躺在被子裡,唉聲嘆氣地同意了檢查:“行啊,行啊。”


 小槐樹其實已經舒服得完全不想動, 一片葉子、一根小枝條都抬不起來了。


 但樹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況且,又沉穩又可靠, 要照顧大肥羊先生心情, 保衛這個家不變成大小黑球的小樹,就是要這麼慷慨的。


 他必不能連這點要求都不配合,讓大肥羊先生失去增長信心百分之十的寶貴機會,給那些黑氣可乘之機。


 比起當大黑球和小黑球這種致命威脅, “檢查一下傷口”這種往常絕對會讓小騙子跳上自行車奪路而逃的事, 自然也都變得沒什麼不可能了。


 熨得平平整整的、有金線小花邊的睡衣掀開, 露出一道格外猙獰的砍傷。


 除了斷掉的樹根, 這是路南柯身上最嚴重的一道傷,幾乎將他攔腰斬斷,是被小騙子自己用針線縫起來的。


 以前沒被人正經養過的小騙子,當然也沒被教過針線活,手藝看起來可不太好。


 那幾道傷口都是勉強縫上,縫得歪歪扭扭,針腳還一點都不整齊。


 小騙子怏怏地攥著衣襬,細瘦乾枯的小手慢吞吞解完了釦子,又不好意思掀開,“我努力學了,但手總是抖,縫不好,您可不要笑話我。”


 “怎麼會?”穆瑜帶著藥箱,扭亮檯燈坐在床邊,“這又不是你的錯。”


 漂亮的小騙子抿著嘴角,不再說話,睫毛小蝴蝶似的眨了下,像是被亮起來的燈光閃了眼睛。


 大肥羊先生一坐下來,燈光就變得不亮不暗不晃眼,就是距離稍微有一點遠了。


 小槐樹捏著衣襬,眼睛滴溜溜一轉,這就開始嬌氣:“被子太軟啦,唉,太軟了,不太舒服。”


 大肥羊先生在他背後墊了兩個枕頭。


 小槐樹嘆氣:“太感謝您了,不過這又太硬了,硌得我傷口疼。”


 大肥羊先生幫他換成了一排不軟不硬的抱枕。


 “這倒是剛剛好,太辛苦您了,向您致以我最誠摯的感謝。”


 小槐樹這叫一個難養活:“不過我還是有點想念另一種——我不記得具體是什麼了,又暖和又軟,還能幫我把眼睛遮上,那真是世界上最舒服、最安全的地方。”


 穆瑜伸出手,把小騙子輕輕抱進懷裡。


 瘦弱的身體被暖意一碰,就不自覺地輕顫。


 那些總是被嚴嚴實實藏著的傷口,陡然暴露出來,幾乎是向外汩汩湧出疼痛跟悸慄。


 憑本事騙來一個擁抱的小騙子全無自覺,埋在可憐的大肥羊先生懷裡,還得意地偷偷翹尾巴。


 假裝一棵又嬌氣又難養的小槐樹也是有好處的!


 穆瑜讓他靠在自己肩上,摸了摸小騙子的額頭:“這樣好一點嗎?”


 “當然,當然。”小騙子得意地晃腦袋,“太好了,簡直完美,原來這就是我最喜歡的那種感覺。”


 他舒服得忍不住直嘆氣,撐著手臂抬起頭,甩松溼漉漉的額髮,露出笑容。


 小騙子的花言巧語一套一套,蜜一樣的輕快往外倒:“還是您聰明!我想了很久,都沒想起來有什麼比被子、枕頭、抱枕還棒,您一下就想到了,您一定是最厲害的種樹人……”


 那雙又亮又好看、高高興興彎著的淺金色眼睛,被一隻溫暖的手掌輕輕遮住。


 路南柯的聲音停頓了下,他眨了眨眼,慢慢挪動手指,摸索著小聲問:“……怎麼啦?”


 “你也一定是最會說好聽話的小槐樹。”大肥羊先生輕輕拍他的腦袋,“我已經完全被誇迷糊了,合格的種樹人可不該迷糊,所以不能讓你看到。”


 小騙子鬆了一大口氣,嘴角壓不住地往上揚。


 他被誇得幾乎快要飛起來,高高翹起尾巴,清清嗓子謙虛:“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被遮住眼睛的小騙子放鬆下來,在掌心裡快樂地閉上眼睛。


 大肥羊先生迷糊得恰到好處——他正愁不想看身上的傷,自己閉眼睛又怕忍不住,總想看一眼自己還能活多久。


 小騙子又怕疼又怕變難看,其實一點都不想看這些傷。


 這樣被遮上,就不用糾結這些事,只要假裝自己還是棵正在拔節的小樹就行了。


 睡衣的衣襬落下來,露出猙獰橫亙的傷口。


 燈光落在傷口上,只是這樣輕微的、光的安靜覆落,都讓這棵傷痕累累的小樹疼得發抖。


 路南柯幾乎被砍碎了。


 他躺在那兒,像個原本精緻漂亮的、碎成幾塊又勉強拼上的小木偶。


 因為沒有線牽動頭頸和手腳,所以就一動不動,安安靜靜地躺著。


 這些舊傷經年累月,完全沒有痊癒,反而因為最會騙人的小槐樹盡力榨取所剩無幾的生機來“假活”,碎裂的趨勢還在不斷蔓延。


 倘若再無人插手,在夏天真正到來之前,這些傷就會連最漂亮精緻的衣服也遮不住。


 路南柯緊閉著眼睛,自欺欺人地把臉埋在大肥羊先生掌心,小聲嘟囔:“看不到看不到我看不到我不管我最漂亮……”


 “漂亮的。”大肥羊先生一隻手擋著他的眼睛,另一隻手輕輕揉他的小卷毛,“我們小槐樹最漂亮了。”


 什麼時候都滿不在乎、好像永遠都能高高興興笑著的小騙子,藏在大肥羊先生的身影裡,疼得幾乎悶哼了一聲。


 穆瑜摸摸他的頭髮:“很疼嗎?”


 漂亮的小少年被擋住眼睛,從眼睫裡滲出溼氣,抿著嘴角,輕輕搖頭。


 他往穆瑜的懷裡鑽進去,幾乎完全把自己藏在穆瑜懷裡。


 他用臉頰去貼、用額頭去碰,直到覺得徹底足夠了,才仰著頭彎起眼睛笑得漂漂亮亮:“不要學壞哦。”


 “您可不要跟我學壞。”路南柯笑著說,“我們家有一個騙子就夠啦,其實我剛才就是騙您的。”


 沒有任何人會覺得一棵被砍成這樣的小槐樹漂亮。


 淳樸、善良、完全不會騙人的大肥羊先生,一說謊就被他這個目光如炬的資深小騙子識破了。


 小騙子不打自招,號稱要“給大肥羊先生長長見識”,詳細地招供了他其實根本就覺得被子很舒服、枕頭很舒服,抱枕更舒服到不行。


 他只是想騙一個擁抱,因為他要檢查傷口,有點害怕。


 他以前不知道擁抱能治害怕,但被大肥羊先生抱了幾次就知道了。


 “您看,我這是騙您的,不過那些誇您的話可不是——騙子是要把假話藏在一堆真心話裡面的。”小騙子慷慨地介紹經驗,“這樣才有可信度。”


 大肥羊先生聽得很認真,看起來已經完全被他的豐厚經驗所折服:“我完全被騙到了。”


 小騙子逃回被窩,躲在小包袱裡,眉眼彎彎:“那您現在還想抱我嗎?”


 穆瑜說:“當然。”


 ……漂亮的淺金色眼睛像是愣住了。


 那雙總是笑著的、什麼時候都不難過的眼睛,有點錯愕地張著。


 被光一搗亂,小槐樹的葉子就顫了下。


 裹著被子的一小團路南柯,裹著厚厚的被子,探出一小點腦袋,小心地打量眼前的人影。


 他晃了晃腦袋,忍不住抬手去揉眼睛,又揉了揉耳朵:“您——您聽懂了嗎?”他重複剛才的話,“我是說,我騙了您。”


 “當然。”穆瑜說,“我完全聽懂了。”


 他也認真重複做過的事——把非常警惕、走一步退三步的小騙子從被窩裡輕輕剝出來,抱進懷裡,然後再提供一隻手,讓最要面子的小騙子用來把臉藏進去。


 “你是我家的小樹。”穆瑜問,“所以你是我的孩子,對嗎?”


 小騙子很想說不是,但他的確已經是這家的編外小野樹了。


 一位對自己的職業引以為傲,揹負使命和責任的種樹人,把小樹當成孩子,那當然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沒有任何人能阻攔一位種樹人把小樹當孩子,就像沒有任何人,能阻攔槐樹的信使為了捍衛槐中世界而選擇犧牲。


 小騙子還沒想清楚怎麼就到了這一步,但他的確在一系列操作後,一不小心暫時成為了這家的小孩,只好慢吞吞點頭。


 穆瑜說:“那麼,事情就很好梳理了。”


 “我的孩子受了很嚴重的傷。”穆瑜說。


 心地最軟的小信使,用這個辦法,不讓牽掛他的人擔憂難過,不讓自己被記憶裡砍下來的斧頭抓住。


 但他自己又實在太疼、太害怕、太難過了。


 所以那些實在藏不住的疼和難過,會被他用“編假話”的辦法,假裝滿不在乎地隨口說出來。


 這是小騙子自己招認的,假話要藏在真心話裡才可信。


 真心話要被假話藏著,才能大大方方地說出來,說得好像全不在意,只是句最輕飄飄的閒話。


 “我的孩子受了傷,他很疼。”穆瑜說,“又疼又害怕。”


 一棵不會動的、硬邦邦的小槐樹,枝枝叉叉直愣愣杵在大肥羊先生的懷裡。


 淺金色的眼睛睜得圓溜溜,像是乾淨的鏡子。


 路遙知張著眼睛,胸口慢慢起伏。


 穆瑜讓他靠在手臂上,摸摸因為躲在被子裡,被蹭得亂糟糟的小卷毛:“我的孩子很害怕,很難過,疼得很厲害。”


 “……是這樣。”小騙子的聲音輕得驚動不了最膽小的雛鳥,“可我騙了您啊。”


 穆瑜點了點頭,表示聽到了:“我要抱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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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這些,就是氣得大口大口全吃完了至尊豪華什錦泡麵、吃完了熱騰騰的大白饅頭、出去找人玩了一宿撲克牌的紅桃k,被迫在第二天一大早起床,目瞪口呆聽眉飛色舞的小信使足足講了十遍的內容。


 “知道了,知道了,大肥羊先生要抱你。”紅桃k追問,“然後呢?”


 紅桃k急得夠嗆:“你別每次講到這就停啊!你這個行為和我把你剛長出來的花苞按住,不准你痛痛快快開一堆花把蝴蝶香迷糊有什麼區別!”


 小樹要開花,當然是花苞打開那一刻才是重點!


 怎麼能在前面講了這麼一大堆,然後在開花那兒寫個“略”,再心安理得地從頭再講一遍?!


 路南柯暫時還長不出花苞,當然對這種類比沒半點感覺,得意洋洋晃腦袋:“那當然是重點機密。”


 小騙子捧著一碗冰鎮紅糖槐花粉,美滋滋地用小勺子舀著,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你就說幸福不幸福吧。”


 “幸福!幸福!”紅桃k唉聲嘆氣,“你要是把下面講完就更幸福了。”


 紅桃k有點懷疑:“路南柯啊路南柯,你不會是被人家哄得暈頭轉向,不爭氣地哭鼻子了吧?”


 小騙子這回有底氣極了,傲然叉腰:“必不可能!”


 ——這可不是假話。


 路南柯可以保證,自己接下來絕對沒哭,沒掉眼淚,也沒被哄得暈頭轉向。


 他才沒有暈頭轉向,他明明就是直接暈過去了。


 有些倔脾氣的小樹,是要把傷一直藏著掖著不給人看,假裝自己什麼事都沒有,直到被人扛回家裡去,輕輕拍著背抱著柔聲哄,才肯想起來疼的。


 昨晚大概是路南柯被砍碎以後,最疼的一天。


 這麼說也不準確,應該說從那以後,每天都是最疼的一天——但小騙子把這些疼全藏起來了。


 技藝精湛的小騙子連自己都能騙過去,不遺餘力地榨取生機,搖搖晃晃長葉子發芽,假裝不疼。


 可昨晚不行,這大概就是人有失手馬有失蹄,自行車有掉鏈子。


 再狡猾的小騙子也難免偶爾失策,掉在那個懷抱裡的時候,路南柯竟然真覺得自己又累又疼又害怕又難受。


 這種丟人的事,愛面子的小騙子當然必不可能給紅桃k講。


 ……


 被抱住的小槐樹以為自己一定是要死了。


 因為除了臨死前的夢,警惕心超強的小騙子不相信,自己還有這麼幸福又這麼難受的時候。


 被抱著輕輕拍後背,輕輕晃著哄的小槐樹,再也沒力氣“假活”了。


 收回強行榨取的生機後,強烈的虛弱迅速席捲了路南柯,他睜著眼睛,一個手指頭、一片小葉子都再也動不了。


 “我快不行啦。”


 奄奄一息的小騙子嘟嘟囔囔:“我,我要留遺言了,請您聽我說。”


 大肥羊先生握著他的手認真聽。


 小騙子的遺願是想痛痛快快想吃一頓烤鴨。


 薄薄的小春餅卷著烤鴨肉,皮要酥脆一點的,沾甜麵醬,然後把又脆又甜的黃瓜條和切得細細的蔥絲碼進去,包成一口一個那麼大。


 快不行了的小騙子被大肥羊先生抱著,一口一個小春餅卷,一口氣吃了大半隻烤鴨,撐得眼冒金星,發現自己居然還很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