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丁琉璃 作品

13 2. 太子趙衍 流螢視角(有刀)

 天佑十五年春, 流螢奉皇后娘娘之命調去東宮,照顧太子殿下起居。 東宮寢殿內縈繞著經久不散的藥香,但並不苦澀, 和案几後披衣讀卷的少年一樣輕淡柔和。 流螢跪在門檻外行禮, 聽見少年尚在變聲期的低啞嗓音傳來,溫柔得如同四月的風。 “起來吧, 孤這裡沒有這麼多規矩。” 小少年輕咳一聲,放下手中的書卷抬頭,露出一張超越了性別的漂亮臉龐,微笑問, “孤記得,你叫‘流螢’是嗎?” 漂亮羸弱的少年,極致的破碎感,以至於流螢微微晃了晃神。 回過神來,她因那一瞬的失儀而羞恥萬分,忙將頭垂得更低,一板一眼回道:“是。奴婢賤名, 不敢汙太子殿下聖耳。” 趙衍握拳抵著唇線, 輕輕一笑:“你看起來也沒比孤大兩歲,怎麼說話老氣橫秋的呢。” 流螢連耳根都紅了,貼在地磚上的十指無措蜷縮, 不知自己是否說錯了什麼話讓主子介懷。 “你的名字很好。”趙衍繼而道。 那時的流螢並不明白,這名字有什麼好的呢? 流月、流雲……與她一同服侍皇后娘娘的大宮女都有著飄逸燦爛的名字, 唯有她人如其名,和朝生暮死的螢蟲一樣卑微渺小,毫不起眼。 就這樣,流螢成了太子身邊的貼身宮女。 這個少年有從胎中帶來的弱症, 不能吹風,不能受寒。春日的花那般漂亮,流螢只是放縱太子在廊下多看了幾眼,誰知夜裡他便起了高燒,咳得臉頰通紅。 太醫院的人進進出出,看著皇后娘娘焦急的面色,流螢內疚得恨不能以死謝罪,於階前長跪不起。 自那以後,她加倍小心地服侍殿下,不敢再有半點鬆懈。 服侍更衣時不小心碰到了太子殿下的手腕,侍墨時無意間拂落案几上的玉筆,她總是習慣性地伏地請罪:“奴婢知錯,請太子殿下責罰。” 對此,太子殿下似乎很無奈。 殿下說過許多次,讓她不必這般緊張,可她就是改不了。漸漸的,太子殿下也不再強求。 入夏的某日,細雨綿綿。 流螢端著剛煎好的藥湯進殿,就見太子殿下一動不動地趴在案几上,宣紙凌亂散落一地。 她嚇得險些魂飛魄散,將湯藥往案几上一擱,匆忙跪著扶起太子,著急喚道:“殿下!殿下您怎麼了?” 她顫巍巍伸指欲探鼻息,卻看到少年忽而睜開墨色的眼,笑吟吟看著她。 流螢呆住了,臉上的焦急擔憂就那麼凝在了臉上。 “抱歉,嚇到你了。” 太子殿下笑得咳嗽起來,卻並無惡意,溫和的眼底浮現出類似於稚童般的狡黠。 “殿下沒事就好。” 流螢只是默默撿起地上散落的宣紙,長舒了一口氣。 自那以後,太子殿下似乎找到了新的樂趣。 偶爾流螢端著湯藥進門,會猝不及防地看到少年雙目緊閉地趴在地毯上、床榻旁抑或是案几上。見她手足無措,少年便會笑著睜開眼道:“抱歉,又嚇著你了。” 如此幾次過後,流螢已經能淡然地放下藥碗,端正跪坐,對著面前一動不動的少年恭敬道:“殿下,該喝藥了。” 每每此時,太子殿下便會睜開眼,失望地嘆一聲:“看來,孤這招不管用了。” “殿下為何,總捉弄奴婢?” 流螢不由翹了翹嘴角,事不過三,她哪能回回被嚇到呢? “若非如此,怎麼能叫你放下緊繃的心絃呢?” 太子殿下顯然瞧見了她嘴角泛起的弧度,眉目溫和起來,像是卸下一個重擔般,“要多笑笑,流螢姊姊。” 流螢一怔,忽而回過神來:自己的心境的確淡然了許多,不再像最開始那般猶如驚弓之鳥般,緊繃著心絃生活。 太子殿下是用這種幼稚的方法,將她拉出自責自傷的泥潭,使她能學會平靜地面對一切。 “流螢姊姊,若有一天,孤真的醒不過來了,孤希望你能像現在這樣,平靜地送孤離開。” 太子殿下飲著苦澀的湯藥,忽而溫聲道。 流螢心臟一痛,忙傾身著急道:“請殿下不要說這樣的話!殿下尚且年少,定能百歲千歲,活得長長久久!” 太子殿下只是望著兜碗底的藥渣,笑笑不語。 這年除夕,發生了一件足以改變東宮處境的大事。 近年來皇上越發寵信神光教,倚重肅王聞人藺,幾乎將年輕時的那些雄心壯志背棄了個乾淨。除夕又逢皇上大壽,太子殿下入宮赴宴,不知說了什麼引得龍顏不悅,被罰禁足東宮面壁思過一個月。 那晚,太子殿下面色蒼白地被禁軍“送”回東宮,關在殿中。 窗扇上映著披衣而坐的瘦弱身形,少年弓著腰握拳抵唇,咳得天昏地暗。 流螢端著藥湯進去看他,少年握拳伏在案几上,單薄的背脊隨著呼吸急促起伏,讓人憑空生出一種錯覺:彷彿下一刻他就會化出雙翼,乘風消散。 “流螢,孤好像……被困在了自己的身體裡。” 太子殿下嘆息時雖是帶著笑的,可流螢卻感受到了霧靄般縈繞的無力感。 這具病弱破碎的身軀,承受不住少年深厚澎湃的靈魂。 自那以後,太子殿下好像有些變了。 他依舊溫和謙遜,只是越發勤學刻苦,哪怕病得下不來榻,也依舊手不釋卷、熬燈夜讀,如同急於成長的樹苗般,拼命地汲取聖賢經論中的甘霖。 天佑十六年冬,太子殿下從死牢中救回來一個人。 那是一個如豺狼般長相兇漠的男人,一道可怖的傷疤從左眉橫過鼻樑,額角和頸後皆烙有象徵極惡之徒的刺青。他手裡抓著一枝白梅站在庭中,破舊斗篷下的囚服明顯不合身,露出一截髒兮兮遍佈傷口的腳踝,和穿著骯髒草鞋的寬大腳掌。 流螢第一次和這個死囚對上視線,險些被那滿身的煞氣衝得腿軟跌倒。 唯一不怕他的,恐怕就只有太子殿下。 殿下命人給男人拿了乾淨的靛藍武袍和布靴換上,又命宮人為他量體裁剪換洗的冬衣,將他收拾得乾乾淨淨,使其從一頭骯髒兇狠的野獸變得人模人樣。 然後笑著告訴他:“從今往後,這裡便是你的家了,仇醉。” “你讓我殺誰?” 男人顯然誤會了太子的一片好意,沙啞咕噥著攤開手掌索要,“畫像,名字。” 太子怔了怔,無奈仰首看他:“孤不要你殺人,從今日起,孤要你學著保護人。” 窮兇極惡的殺手顯然不知“保護”的含義,長手長腳地站著,像一尊漠然的石雕。 太子好脾氣地笑笑:“沒關係,孤慢慢教你。” 流螢從影子嘴裡得知,這個男人是個只會聽命於僱主的頂尖的殺手,不知為何弒主潛逃,這才被官府花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抓捕歸案。他原是要被處以極刑的,但被太子殿下悄悄保了下來,收為貼身侍衛…… 流螢聽得心驚膽戰。 她不知道太子殿下為何會做這樣的決定,她只知道,殿下將一個危險之人收在身邊,意味著他也在籌劃一件危險的事。 她有些不安,仇醉這個人實在太奇怪了。 他不識字,也不會與人溝通,大多時候像個礙事的木樁子一樣站著,一個指令一個動作,彷彿除了殺人什麼也不會做。 讓他吃飯,他便端著碗蹲去外邊的石階上,野狗般狼吞虎嚥;讓他睡覺,他便翻身攀上房梁,在看不見的地方蜷縮著身子側躺;礙事之人,他總習慣於拔刀解決……身上全是從殺手組織中帶出來的臭毛病。 太子殿下教他握筷子,使他能像人一樣入席用膳。殿下會耐著性子站在梁下,一遍又一遍地喚仇醉上榻休息。 仇醉一開始改不過來,但他有個好處:只要太子殿下“命令”他,他必會照做。 兩個月後,仇醉第一次躺在鋪了被褥的乾淨床鋪上,據說他曲肘枕著腦袋,一宿沒能睡著。 “不習慣吧?” 影子阿行翻了個身,露出和太子殿下有幾分相似的清秀臉龐,雙臂枕著腦袋道,“我剛來時也不習慣,慢慢地就好了。我們這等見不得光的螻蟻,也只有太子殿下會拿我們當個人看……仇醉,你知道什麼是‘士為知己者死’嗎?” 仇醉沒念過書,他聽不懂。 他只知道,野狗有了歸宿,從今往後太子殿下便是他唯一的主公——這是一個殺手能給出的,最大的忠誠。 …… 士族與寒門的矛盾,一直是令大玄幾代帝王頭疼的問題。 士族要拉攏,寒門也要安撫,為此天佑十七年初春,大病初癒的太子殿下主動請纓,代天子駕幸明德館,撫慰儒生。 讀書人的地方,女子不能隨意出入,故而太子殿下只帶了內侍與親衛隨行。加之那會兒皇后娘娘鳳體有恙,流螢便留在宮中侍疾。 她沒想到就是這短短半個月的時間,發生了一件足以改變殿下命運的大事。 太子自明德館回宮時,帶回來一個輪廓張揚豔麗的高挑女子,取名為“柳姬”。 一向謙和守禮的太子殿下執意將這女子收為東宮妾婢,極盡縱容信任,甚至不惜為此違背皇后娘娘的命令。 望著承恩殿夜夜長明的燈火,望著殿下與柳姬出入成雙的親近,望著他們屏退左右、徹夜秉燭長談……流螢心中竟有一絲難以按捺的難受,彷彿心口堵著一團棉花,不疼,卻泛著悶悶的酸楚。 相比於流螢的自卑沉默,永樂郡主霍蓁蓁就要咋呼得多。 小郡主對柳姬的出現,表現出了莫大的敵意。 她信誓旦旦要將太子哥哥從“柳狐狸”的手中搶回來,可每每爭風吃醋吃、拈酸鬥嘴,卻反被柳姬氣得跺腳。 太子殿下只是望著她們無奈地笑,也不出言干預。 永樂郡主何曾受過這委屈?果真沒幾天,就抽噎著被氣走了。 流螢奉茶時,聽見殿中傳來柳姬大咧咧的聲音:“殿下不去解釋兩句?” “不了,長痛不如短痛。” 吧嗒一聲落子的輕響,許久,太子輕道,“你我之事前途未卜,孤已經牽連嫣兒受苦,不能再害了另一個妹妹。” 流螢未曾進門打擾,而是悄聲離開。 那日她多飲了兩杯酒,有些醉了,思緒完全不受控制。 聽聞她酡紅著臉,跑去對太子說:“殿下是世間最好的殿下!” 然後小孩兒似的瞪著柳姬,氣呼呼說:“我討厭你。” 弄得伶牙俐齒的柳姬一時瞠目結舌,指著流螢問:“這……這還是那個不苟言笑的流螢嗎?莫不是被霍蓁蓁奪舍了?” 流螢自己醒來倒是忘得一乾二淨,聽阿行提及,恨不能鑽進地縫去。 太子殿下寬厚道:“孤倒覺得,醉酒的流螢姊姊挺可愛的。” 然而流螢依舊羞恥得無以復加。 她請了罪,並且戒了酒。 庭前花開了又謝,太子殿下與柳姬奮筆疾書、徹夜長談的日子越來越多,有好幾次,流螢聽著承恩殿中傳來太子不可抑止的咳喘聲,不得不前去叩門提醒,請求殿下早些就寢歇息…… 可每每,都會被殿下輕言輕語地斥退。 有時候流螢會生出一種錯覺,彷彿承恩殿中他們日夜以筆為刃,是在同一個看不見的敵人鬥爭,像是逐日的夸父、填海的精衛,像是即便沒了頭顱仍以乳為目、操干戈而舞的刑天。 然而這一切,都似與流螢無關。 她羨慕柳姬,甚至是羨慕阿行和仇醉,因為他們可以站在殿下身邊,而她卻只能在原處眼睜睜看著他們漸行漸遠,直至無法觸及。 天佑十七年,六月。 聽聞明德館的兩位講學夫子先後駕鶴仙逝,臨江先生突然辭行歸鄉。 太子殿下似乎預料到了什麼,面色開始變得凝重起來,同樣凝重的還有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柳姬。 流螢記得,那天他倆比肩站在承恩殿的廊下,沉默了很久。 風雨將至,滾滾烏雲如洪流般壓頂而來,似是要將少年單薄的身影吞噬。 那天太子殿下究竟與柳姬說了什麼,流螢不得而知。 她只知道自那日起,柳姬悄無聲息被送出了宮,再未回來。 之後沒兩日,太子殿下突然決定離京避暑養病。 盛夏時節的避暑山莊,可見滿天繁星潑灑,銀河璀璨。 在廊下,太子數著庭中飛舞的幽綠螢蟲,笑著側首說:“不要豔羨柳姬,也不要因為不能與孤並肩作戰而倍感自卑。你看,流螢不與日月爭輝,渺小如它,也能照亮一寸夜空。” 流螢驀地一顫,心臟仿若泡在陳年烈酒中,又熱又脹。 殿下從未遺忘過她,從未瞧不起她。一直以來作繭自縛的,唯有她自己而已。 殿下說:如果每一根木料都怕燃燒自己,則世間再無火種。 他還說:孤知自己非是長壽之人,所以想趁活著的時候,做些有意義的事。 太子身上彷彿有一種神奇的感染力,只要有他在身邊,所有人都會感覺到無比地溫暖自在。 流螢以為,日子或許能一直這樣平和下去。 直到七月初七,“李門雙璧”之一的天之驕子沈驚鳴,無端落水而亡。緊接著,一個叫程寄行的寒門儒生猝死於明德館寢舍內…… 兩個月內,太子殿下接連失去恩師和好友,急火攻心,頓時彎腰咳得天昏地暗,唇縫間竟隱隱有了觸目的血絲。 他不許流螢聲張,在榻上躺了兩日,忽而問道:“離七月十八,還有幾日?” 七月十八,是太子殿下的生辰。 流螢看著少年慘白的面色,忍著痛抿唇回道:“五日。” “五日,足夠了。” 太子殿下艱難地撐身下榻,單薄的衣衫下,少年骨形清晰可見。 “去華陽。”他道。 華陽? 流螢倏地跪地,請求道:“太子殿下舊疾復發,應回宮請太醫會診,實在不能再行顛簸。” 少年只是輕輕搖頭,摸出花費了一個月精力打磨的綠檀首飾盒,斂目溫柔道:“孤怕錯過這次機會,就來不及了。” 去華陽的路上,太子殿下一直在咳,但即將下車見到妹妹時,他仍是擺出了最溫柔的笑意來。 那日飄著細雨,流螢撐傘候在中門外,忽聞側殿傳來一聲物件墜地的脆響。 繼而少女帶著委屈怒意的聲音傳來:“誰稀罕你的禮物!趙衍,我不需要你可憐我。” 過了許久,太子殿下重新走出來時,神情難掩落寞,肩頭都被細雨浸透了。 流螢忙撐傘向前,將防雨的斗篷裹在他肩頭,難受道:“殿下怎可站在雨中受寒?” 太子擺擺手,甫一上馬車,便壓著胸口撕心裂肺地咳了起來。 好半晌才喘過氣,他似是十分自責,解釋道:“是孤太自以為是了,沒有顧及嫣兒的感受……嫣兒性子那般要強,孤應該,語氣再謹慎些的。” 流螢瞥見他腰間的佩玉碎裂了一角,難掩惋惜,忙替他摘下來放置一旁,低聲道:“殿下勿要多思,回京後有的是時間通信往來,長風殿下遲早會明白您的苦心。” 流螢未曾想到,一語成讖。 歸京途中,刺客陡然襲擊,措手不及。 京郊山道上箭矢如雨,周圍一片混亂哀嚎。 “敵在暗我在明,這樣下去太被動了。” 說話的是影子阿行,他飛快地換上太子的常服襴衫,將那塊碎裂了一角的蓮花玉往腰間一掛,沉著道,“我去引開他們。” “阿行!” 溫柔似月的少年第一次斥責,肅然道,“孤不許你這樣做!” “殿下,影子存在的意義,不就是為了這一刻嗎?” 與太子身形相似的少年燦然一笑,抬手道,“您安心睡一覺,冒犯了。” 不待趙衍反駁,阿行抬指精準按住他耳後-穴位,繼而穩穩接住他昏厥軟倒的身形。 “殿下就交給你們了,一定要平安護送他回京……拜託了!” 影子衝了出去,搶了匹馬衝出重圍。 “保護太子殿下!” “那是太子!別讓他逃了!” 刺客主力成功被引走,而影子阿行,再也沒能回來。 東宮內,死裡逃生的太子殿下面色煞白,面上是從未有過的嚴肅。 “你們不該讓影子替孤去死。” 他急劇咳喘,帶著少年人的悲憤與無力,“以別人的鮮血換自己苟活,踏著屍骨前行,孤算什麼光明磊落的明主!” 流螢與仇醉跪地不起。 她不辯駁,只要能保殿下平安無事,受多少責罰她都認。 流螢以為,這場劫難到此為止,一切都結束了。 她放下心來,拖著疲憊的身軀下去安排太醫問診,前去煎藥熬湯…… 可當她再回到寢殿時,看到的卻是太子殿下口鼻溢血地躺在地上,手掌朝一旁攤開,飄著幾點紙張焚盡後的黑灰。 而仇醉眸中殺意翻湧,像是淬著毒的利刃,手中的刀刃正從一名太監的身體中抽出,噗嗤一聲。 東宮衛被驚動,仇醉“落荒而逃”。 太子殿下慘白的臉色,口鼻汩汩淌出的鮮血,無一不在刺痛流螢的眼。 太像了,殿下這次演得太像了。 流螢有些遲疑地向前一步,手中藥碗墜地。 她慌亂地撲了過去,小心翼翼地托起太子殿下的身軀,試圖用懷抱去留住那流逝的體溫。 可是留不住,他在變冷! 太子殿下…… 殿下!殿下!! 是假的吧,騙人的吧? 老天,求求你,不要開這種玩笑! 太醫!快叫太醫!! 流螢聽到自己無聲的嘶吼,她多麼希望下一刻殿下就會睜開眼,打破這場鬧劇。 可他安靜地睡著了,再也沒有醒來。 東宮寢殿大門緊閉,皇后看著兒子躺在榻上的屍首,驀地一個踉蹌。 她的眼睛通紅,蓄滿了水光,卻兀自睜著不讓眼淚掉下,不可置信般跌撞向前。直至丹蔻鮮紅的指尖觸摸到兒子僵冷的面頰,她的眼淚才大顆大顆砸了下來,落在少年蒼白的額上。 皇后娘娘顫抖著撫去兒子額上的淚水,然而卻怎麼也抹不乾淨。 皇后揪著心口張唇,無聲嘶吼,那是一個母親肝膽俱裂的悲痛。 “今日東宮並無下毒的刺客,太子殿下只是受驚導致舊疾復發,需要閉門休養。” 皇后娘娘鼻尖懸著悽豔的淚,繃緊的下頜微微抖動,將嘶啞的話語字字磨碎了從齒縫擠出,“你們知道該如何做。” 殿中跪著的幾名貼身宮人內侍,是撞見“太子遇害”的目擊證人。 如今大玄內憂外患,風雨飄搖,皇后娘娘要瞞住太子之死,他們便只能…… 太監朝著太子磕了一頭,而後毫不遲疑咬舌自盡。 兩名宮女亦提裙起身,觸牆而亡。 太子殿下對她們有再造之恩,與其讓自己淪為真兇的把柄,她們寧可追隨主子而去,將這個秘密永遠地帶到地底。 流螢本也該觸柱而亡,可關鍵時刻,被魏皇后一把拉了回來。 “求娘娘賜死奴婢!” 淚水浸透流螢的面頰,她毫無生念,“奴婢無顏苟活於世,但求一死!” “你是太子的貼身宮婢,若也死了,反倒起疑。” 魏皇后閉了閉目,竭力遏止住發顫的呼吸,“留下來吧,替本宮穩住這半個月。” 半個月後如何,皇后娘娘沒有說。 她轉身看著榻上永久沉睡的兒子,以指一寸寸撫摸輪廓,像是要將他的樣子永遠地印刻在腦海中,而後艱澀道:“東宮突發惡疾,病亡兩宮婢,兩太監……” 殿中只躺了一名太監,皇后娘娘卻說是“兩太監”,難道是要將太子殿下的屍首打扮成太監的模樣,運出宮下葬? 流螢心若刀絞,太子殿下光風霽月的一個人,怎麼能……怎麼能和太監一起草草埋於亂葬崗! 可是,她們沒有別的選擇。 東宮衛皆有戶籍身份記錄在冊,即便意外身故也要通知家屬前來認領,禁軍一查,便能查出端倪。唯有太監身份卑微,偶爾病死幾個也如草芥一般,無人在意。 夏末炎熱,殿下的身體保存不了多久,這是唯一的辦法。 悲涼,而又殘忍。 流螢面朝太子殿下,重重磕了三個響頭,直至鈍痛漫過心頭的銳痛,以額觸地,長久不起。 那個乾乾淨淨愛笑的溫和少年,就這樣換上內侍的靛藍布袍,面上抹著黑灰,夾雜在那群“病死”的宮人內侍屍首中,被運出宮門,草草埋於西山之上。 無棺槨,無供奉,無名無姓無碑。 一夜之間,皇后娘娘原本油黑的鬢角生出了銀絲,身形清減了不少。她熬著拉滿血絲的眼,忍著裂心之痛,以“仇醉叛變,東宮衛失察”之由撤換了東宮上下所有宮侍,換上另一批毫不知情的新人。 只有流螢是個意外。 可對於她來說,活下來未必不是一種殘忍。 流螢時常想,是不是因為太子殿下太好了,好到上蒼不忍見他在人間歷劫受苦,所以才早早地將他召回了天上。 她沉默著整理太子殿下遺留下來的詩文字跡,看到那句“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1”。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多麼應景的一句。 心臟驀地絞痛。 流螢跌坐在地,將這張墨香未散的紙張按在心口,咬著唇失聲痛哭。 她的月亮隕落了。 從此再也沒有一抹溫柔的月光,照亮黑暗中卑微的流螢。 寢殿緊閉了半個月的門就在此刻被人打開,一道纖細的身影踏著月光走了進來。 陰影在她臉上褪去,看到這張熟悉的臉,流螢怔怔滾落淚水,顫抖的唇幾度翕合,小心翼翼道:“殿下……” 她伸出手,像是要觸摸這縷幻境般,卻不妨觸到了一片真實的衣料。 “將我扮成趙衍。” 少女的聲音沉靜輕啞,抿唇道。 她眼角沒有淚痣,氣色也沒有久病的蒼白。 流螢總算能確認,眼前這個人不是太子殿下,而是他的雙生同胞妹妹——長風公主趙嫣。 相處久了,流螢能清楚地分辨出來,長風公主與太子殿下氣質的不同:太子的目光溫柔似水,公主的眼睛裡卻彷彿藏著不屈的烈焰。 但他們兄妹倆都一樣,外柔內剛,永不屈服於黑暗的吞噬,不遺餘力地提燈照亮周遭踽踽獨行之人,使他們自發擰成一股繩。 皎月隕落,而朝陽東昇,終將天光大亮。 流螢仍會時常想起太子殿下,想起那個願效拂燈夜蛾、卻倒在黎明之前的少年,心中瀰漫淡淡的哀傷悵惘。 如若可以,她願用來世換太子殿下此生。 九天神佛保佑,願太子殿下平平安安重活一世,親友俱全,無病無災。 .w.co請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