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丁琉璃 作品

第21章 第21章 赴宴

三月初三,上巳節。




辰時,鳥雀的脆鳴先於晨光醒來。




東宮寢殿門窗緊閉,水汽氤氳蒸騰,在樑上凝成細密晶瑩的水珠。




屏風後映出一道曲線玲瓏的影子,趙嫣一手從頸後攏起半乾的長髮,露出細白的頸項,一手按住胸前質地柔軟韌性的素白綢布,一圈一圈轉著身子慢慢纏繞勒緊。




纏了小半年的綢緞,這胸都快不是她自己的了。然而天氣回暖,春衫日漸單薄,趙嫣絲毫不敢放鬆警惕。




“再緊些。”




趙嫣皺眉道,隨即被勒得一窒,好半晌才徐徐找到呼吸的間隙。




“祝酒後便無需太子出場,若流程走得快,則殿下只需忍耐半日。”




流螢伺候主子披上素白的中衣,遮蓋住那層層緊繃束縛的白綢,低眉道,“春夏最難熬,殿下受苦了。”




她是皇后親手教出來的宮婢,行事自然也和皇后一般只問結果,不在乎手段,難得說兩句體己話。




“流螢,你真是越來越有人情味了。”




趙嫣尚有心思逗弄她,穿上緋紅的羅袍,將攏起的長髮放下來道,“當初回宮前我便已做好了心理準備,如今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難熬也得受著。”




穿戴齊整出門,便見柳姬戴著帷帽立於廊中。




她抬手撩起垂紗一角來,朝趙嫣道:“我要出宮,殿下將我也帶出去吧。”




柳姬雖有東宮令牌,但顧及朝中各派盯得緊,又有肅王那樣手眼通天的人在,是以行動並不方便。若能藏在太子的車中一併出宮,便可省去這些麻煩。




趙嫣其實挺喜歡柳姬的性子。




她想什麼、做什麼都會直言說出來,且極有主見。譬如她這會兒說的就不是詢問“能否將我也帶出宮”,而是拿定主意的“將我也帶出去”。




趙嫣也沒打探她出宮去做什麼,“用人不疑”是太后祖母教她的處事之道。




簪花宴設在皇城以北的蓬萊苑,從東宮側門出發,拐個彎沿著宮牆外的夾道行兩刻鐘,便可抵達蓬萊門。




“你在何處下車?”趙嫣問柳姬




柳姬撩開車帷看了眼,道:“就在此處即可。”




說罷,戴好帷帽下了車。




趙嫣以指撥開車簾一角望去,只見柳姬自永昌坊門而入,在街邊鋪子隨意轉了轉,便沒入了往來不絕的人群中。




趙嫣目送她遠去,方吩咐孤星繼續馭車前行。




柳姬穿梭數條街道,漫無目的地閒逛了大半個時辰,直至確定身後並無可疑之輩跟隨,這才進了大寧街的一家胭脂鋪子,從後門出,繞到了明德館的後院圍牆處。




她豪邁地提起裙邊往腰間一別,也不管露出的裡袴和小腿,熟稔地踩著那棵歪脖子棗樹,翻身爬上圍牆。




賣豆花的小販挑著貨架路過,目瞪口呆地望著大剌剌坐在牆頭的女子。




柳姬揉腳踝的動作一僵,將礙事的裙襬放下來蓋住,頭髮一甩兇道:“看什麼看!沒見過女人幽會情郎?”




說罷白眼一翻,跳進了明德館後院中。




牆上鳥雀驚飛,小販道了聲“世風日下”,搖頭走了。




柳姬抱臂躲在院角的假山後,皺眉等那群吟詩閒逛的酸腐儒生走了後,這才轉出來,徑直朝鏡鑑樓行去。




一路上東躲西藏,倒還真像個見不得人的苟且之輩。




上巳節明德館內休假,儒生們要麼歸家探親,要麼結伴出門踏青,風雅點的還會尋個山清水秀之地曲觴流水,吟詩作對。故而此時閣樓空空,並無人值守。




柳姬踩著盤旋老舊的木樓梯而上,上了五層頂樓。




頂層是一間三面開窗的閣樓,因荒廢已久,未有人及時灑掃,閣中已落了一層厚厚的灰塵,使得案几與木地板黯淡無光,幾乎辨不出原有的顏色。




陳年腐朽的氣息自四面八方包裹而來,柳姬抬手拂去頭頂一個碩大的蛛網,幾度握拳,方有勇氣重新踏入這片蕭索的晦暗中。




蓮花燭臺傾倒在地,紙糊的燈罩破損得只剩下竹製骨架,彷彿一架白骨殘骸橫亙於地。




柳姬將燭臺扶起,指腹用力拂去案几邊角處的灰塵,只見筆鋒端正的“拂燈”一字隱現眼前。




去年此時的記憶如洪流湧現,儒生們圍著病弱溫柔的太子殿下談經論道的盛況歷歷在目。




他們渾然不知疲倦,累了就橫七豎八相枕而眠,有時睡夢中突然湧出一條極妙的點子,便蓬頭垢面爬起來奮筆疾書,直至晨光熹微,方懷著莫大的滿足倒下。




那時閣樓的燈盞徹夜明亮,一如他們胸腔中的火種熱烈燃燒。




他們都以為長夜將盡,黎明就在眼前……




柳姬細眉一擰,拔下發間簪子,將案几角落上的“拂燈”一字一點點劃破,切割,直至完全看不出原貌。




她斂袖蹲下,撬開一塊空木板,將封存了近一年的物件取出。




那是一卷卷軸,巴掌大。挑去繩結展開一角,入眼先是一朵歪歪扭扭的花狀圖案,繼而是幾個筆觸各異的落款。




大玄太子趙衍,沈驚鳴,程寄行,王裕,還有柳……




柳姬沒有繼續看下去,將這沉甸甸的卷軸往懷中一塞,轉身下了樓。




……




蓬萊苑是皇家花苑,佔地頗廣。




其由東自西開闢了大小十來處園子,栽種著成片的桃梨杏櫻等各色花植,兼有山池林立,殿宇錯落,樓閣掩映於一片雲蒸霞蔚之中,好似人間仙境。




東宮車駕停在正門下,趙嫣踩著腳凳下車,忽的駐足揉了揉右眼,那顆細小淚痣被揉成了豔麗的紅。




“殿下眼睛還是不舒服麼?”流螢關切。




“眼皮直跳。”趙嫣皺眉。




流螢去車上捧了個小袖爐出來,替她熨在眼尾穴位道:“恐是殿下這幾日用眼過度,不曾休息好。”




“我還是覺得有哪裡不對。”




趙嫣想了想,吩咐一旁隨行的流螢,“待會兒宴上所有奉上來的酒水吃食,你都要私下驗過再呈上。還有獸爐中所用的薰香,也要換成咱們自己的東西。”




“是。”




流螢回道,“已提前交代過李浮了,入席後,奴婢會再提醒他一遍。”




蓬萊苑的防備不如宮中嚴密,宴上魚龍混雜,多點戒心總沒錯。




主僕正說著,忽聞徐徐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趙嫣手中還握著溫燙的袖爐,餘光瞥去,只見斜生出宮牆的梨花下,聞人藺單手捏著韁繩馭馬而來。




大玄以玄紅一色為尊,他今日亦穿的一身紅底的常服,顏色比官袍款式更深,是鮮血染就般的暗紅色,既勾勒出他肩闊腿長的矯健身形,也襯得他的面容比平日更加霜白清俊。




是了,父皇讓他在宴上挑選閤眼緣的貴女,自然要穿得打眼些。




趙嫣側身避開視線。她昨日收到了華陽來的回信,是時蘭以“長風公主”的名義寫來的,說是感謝宮中來使掛念,太后娘娘在華陽行宮一切安好……




這信寫得委婉,暗指確實有人在暗中打探華陽的事。




聞人藺近來神出鬼沒,不知在醞釀什麼陰謀。再聯想他三番五次提及“長風公主”,趙嫣猜想他不會善罷甘休。




難怪從昨日起,這眼皮便跳個不停。




思索間聞人藺已翻身下馬,朝這邊走來。梨白如雪,在他靴旁翻飛。




趙嫣不著痕跡地轉了個身,迎向剛落轎的周及。




“周侍講來得正好。昨日所學的簪花禮節,孤尚有一處不太確定,還請先生不吝賜教。”




說罷,她從侍從奉來的托盤中取了一朵層疊綻放的十八學士1。




如此,便自然巧妙地避開了與聞人藺撞上。




聞人藺腳步未停。




小太子素來打扮雅淨,常服以雪色、杏白居多,今日卻難得穿了一襲淺緋色的羅袍,鮮麗的顏色讓其整個人都明亮起來,連眼尾的淚痣都帶了幾分嬌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