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舞玥鳶 作品

第 116 章 衝破枷鎖的告白

喻行舟心裡騰起極為強烈的不安:“父親,您不跟我們走?您要做什麼?”

喻正儒深深看他一眼:“前面不遠就是津交城了,為父要通知守將做好防範。你們快走吧。”

喻行舟固執且惶恐地抓著父親的手:“太危險了,讓孩兒去吧,讓良叔帶著您和母親離開,只要孩兒還有一口氣,決不能讓您冒這個險……”

說著,他又摸出劍來,打算故技重施,卻被良叔眼疾手快一把奪過長劍。

喻正儒冷下目光,對良叔道:“快點動手。”

良叔仍是猶豫:“這……少爺他……”

“你不動手,就我來!”

良叔無奈嘆息一聲,握住喻行舟的右手手臂,眼神愧疚且複雜:“少爺,得罪了。”

喻行舟愕然:“良叔你要做什麼?”

良叔牢牢抓住喻行舟受傷的右手,指尖是一截尖細如髮絲的金針,飛快在他命門穴道處點刺數下。

一股刺骨的疼痛瞬間襲來,喻行舟痛苦地捂著手腕,全身真氣滯澀,經脈如同痙攣般,冷汗轉眼浸透了後背。

良叔低聲道:“我以金針封穴,封住你任督二脈,你以後不能再肆意動用真氣,否則會遭到反噬,少爺,老爺他也是無奈之舉。”

“父親……”喻行舟艱難地吐出兩個字,“為什麼……”

喻正儒心疼地望著他,最後強忍住伸手觸碰他的衝動,硬下心腸:“行舟,就算你怨恨為父,責怪為父,我也不得不出此下策。”

“為父希望你以後,千萬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你將來要肩負起喻家忠義的遺志,肩負起守護國家百姓的使命,效忠皇室,註定不能任性,追求自我,你可能永遠做不了‘喻行舟’。”

“答應為父,將來,凡是思而後行,要顧全大局,千萬不能放縱自己,尤其是不能糾纏太子殿下!”

喻行舟渾身一震,那股不安越來越清晰,他意識到了父親要去做什麼。

“行舟。”喻正儒最後深深看著他,“我喻家,世代忠良,從沒出過一個逃避責任的不肖子孫。”

“這亂世之中,太多人朝不保夕。如果人人都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只顧著自己的喜怒哀樂,到最後關頭,災禍降臨之際,你又指望誰能挺身而出,保護大家呢?”

“若是將來,世道太平,你……”

這句話說到一半,喻正儒喉頭哽咽,終究沒有說下去。

他疲憊地擺擺手:“快走吧。”

大雨仍在下,天地之間一片蒼茫,呼嘯的風在這條泥濘難行的道路上來去匆匆。

載著喻行舟母子的馬車漸漸遠去,他掀開車簾,回首望去,喻正儒和良叔蹣跚的背影在雨幕中逐漸模糊。

喻行舟從未如此憎恨過大雨天。

這場浸透了血和恨的雨,帶走了他最後的天真,帶走了他曾厭惡的、固執的、嚴苛的父親,也帶走他了最敬重的親人。

※※※

不久之後,喻正儒帶著良叔終於趕到津交城,得知燕然副相被殺,激怒之下很可能談判破裂揮軍南下,對津交城下手,城中守將和知府都嚇了一跳。

知府驚愕地望著喻老丞相:“那燕然副相身邊有騎兵守衛,怎會輕易被殺?”

喻正儒與良叔對視一眼,他嘆息一聲,露出愧疚之色:“是本官為了自己全家脫身,只好命良叔先下手為強,沒想到釀成如此大禍。”

“丞相大人啊,您怎麼英明一世糊塗一時啊!”知府眉頭深深皺起,徒呼奈何。

喻正儒沉默片刻,面容嚴肅道:“倘若燕然軍來犯,本官難辭其咎,無論如何,只要本官還有一口氣,必定不會叫燕然輕易攻進城中。”

“現在當務之急,是立刻清點城中兵械糧草,完善城防,周圍豎壁清野,讓百姓入城,八百里加急向朝廷求援!”

知府長嘆一聲,拱手道:“下官明白,有丞相大人在此,津交城必定能逢凶化吉,安然無恙。”

有喻正儒坐鎮府衙,津交城上下立刻行動起來,不到十日的功夫就構築起基本的防禦工事,守城的千守軍加緊訓練,每日不斷在城頭往來巡視。

十日後,燕然大軍果然來了。

領軍大將派人在城下罵戰:“啟國言而無信,卑鄙小人,你們先要求和談,卻背信棄義,先後殘殺我燕然副相察諾大人和衛護騎兵將士!”

“啟朝丞相喻正儒交出來!否則我燕然軍破城後必屠城日,以祭奠察諾大人亡魂!”

津交城城頭之上,守將和知府看著城下威勢赫赫的燕然大軍,心急如焚:“丞相大人,燕然軍要屠城,這可如何是好?”

守將憂心忡忡:“時間太倉促,城中並無太多存糧,軍械也有限。不知朝廷援兵還有多久才能到?”

喻正儒寬慰道:“放心吧,來援的是黎昌黎將軍,他承諾七日之內必至,他麾下將士能征善戰,燕然騎兵並不擅長攻城,我們只需堅守七日,敵軍攻不下,自會退去。”

他的話,勉強在守軍心中建立起一些信心。

然而,他們卻不知,由於朝中黨派利益爭鬥不休,喻正儒的政敵們正拿他殺害燕然和談副相一事,攻訐不停,意欲趁此時機,將喻正儒徹底拉下馬,剝奪官位,甚至下獄問罪。

朝堂之中對援軍、糧餉等問題扯皮拉筋,遲遲沒能下令,縱使黎昌心急如焚,也別無他法。

彼時,津交城已經在燕然大軍的悍然攻勢下,堅守了七日又七日,足足二十一日過去,城牆之下血流成河,城池危如累卵,依然未能等到援軍。

黎明前的黑夜裡,喻正儒披著一身染血的舊官袍,正在昏暗的燭光下寫信。

第一封,寫給聖上,裡面有他幾十年的執政生涯裡最核心的理念和方針:穩邊疆,揚商業,先富國而後養兵反攻。

“……國家屢屢敗於燕然,並非因軍力與燕然軍天淵之別,也並非士兵不敢戰、不能戰,最大根源在於朝堂,有奸佞之輩將自家家族利益置於國家之上,因私廢公,以至於虧空國庫,拖欠糧餉,請陛下除之!”

喻正儒頓了頓,猶豫片刻,又提筆寫道:“微臣獨子喻行舟,忠於國事,胸有丘壑,請陛下斟酌,若能賜下師生名分與太子殿下,將來必能成為太子殿下之助力。”

喻正儒苦笑一下,想他一生不曾為誰徇私,臨到頭了,依然不能免俗,為唯一的兒子爭一爭前途。

他喃喃自語:“若陛下開恩,讓行舟以老師的身份輔佐太子殿下,從此輩分相隔,應該能讓他熄了那份心思吧……”

他搖搖頭,又給喻行舟寫下另外一封絕筆家信,兩封信裝好時,外面的天色已經矇矇亮了。

天亮之時,良叔服飾喻正儒穿戴好丞相官袍,又將他的金針取出,神色哀痛:“老爺,何苦如此?”

喻正儒皺眉道:“你扎就是,哪兒那麼多廢話。”

他咬緊齒關,一言不發地忍受著針刺的劇痛,恍惚間想起,那日,他的孩子也是這般痛苦嗎?

他的行舟,有自己做他的父親,是不是讓他一直活在壓抑和痛苦之中?

“良叔,昔日我救你一命,你我主僕多年,什麼恩情也還了,日後你便過你自己的生活去吧。”

喻正儒輕輕嘆息一聲,拾掇好自己,邁出門去。

良叔沉默跪在地上,對著他的背影磕了一個頭。

城頭之上。

守將猶豫地望著喻正儒:“丞相大人,真要如此嗎?太危險了……”喻正儒搖頭道:“津交城已經到了破城的邊緣,繼續下去,恐怕連一兩日都堅持不下去了。”

“只有我去,才有一線生機。我已經收到黎將軍的密報,援軍已經快到了,快則日,長則七日必至城下。”

“我會想方設法拖延燕然軍攻城的時間,請諸位守城將士千萬不要放棄,務必堅持到黎將軍來援!”

守將和知府沉痛地望著他,重重頷首:“下官必定堅守至最後一刻,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喻正儒難得露出一絲笑意,不再猶豫,堅定邁入吊籃,獨自一人,緩緩降下城頭。

對面燕然大軍千軍萬馬停在城外,喻正儒夷然不懼,隻身步入敵陣之中:“啟朝丞相喻正儒在此,爾等將軍何在?”

燕然軍面面相覷,皆驚詫於這這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的膽氣,不敢怠慢,忙將他押入大帳之中。

整整七日時間。喻正儒憑藉寸不爛之舌,與燕然將領周旋。

先是誆騙津交城中還有足夠吃數年的糧草,又言自己願意向燕然投誠,只要燕然暫停攻城,願意用多年來掌握的朝廷機密,為燕然效力,但需要燕然王親自許他高官厚祿。

燕然將領既不相信他,又不敢輕易殺死他,只好把抓獲了啟朝丞相的消息回報給燕然王,請王上定奪。

將領也不是拿他毫無辦法,整日對喻正儒嚴刑拷打,只留他最後一口氣吊著命,卻始終無法從他嘴裡撬出任何一條有用的情報。

直到第六日,喻正儒再也堅持不住,終於鬆口,奄奄一息求饒,告訴對方,京州的數萬援軍在數百里外埋伏,正準備聯合城內守軍,打燕然一個措手不及。

燕然將領看著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氣的堂堂丞相,趴在地上痛哭求饒。

他大為暢快,不疑有他:“看來啟國丞相也不過如此,表面上鐵骨錚錚,不過也是貪生怕死的廢物一個。”

燕然將領分出一半的軍隊,由自己親自領兵,花了一日功夫,帶著喻正儒前往他口中的埋伏之處。

不料,那處只有一條正在春汛啟暴漲的滔滔大河,四面空空如也,哪有什麼援軍的影子。

上當了!

將領震怒交加,一掌將喻正儒打得摔倒在地:“敢欺騙本將軍?必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喻正儒卻躺在泥地上放聲大笑:“你做不到!”

燕然將領一把揪起他的衣領,大怒:“你說什麼?你別以為本將軍不敢殺你!”喻正儒用最後的力氣,勉強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臉上帶著解脫般輕鬆的笑意:“這裡有一根金針,早已深入血脈,不出七日,必遊走至心脈。”

“第七日已到,你決定不了我的活,也決定不了我的死。”

喻正儒艱難地咳出一口血沫,在將領震驚的目光中,他轉頭,望著那條濁浪滔滔漫漲的大河上,一輪濃墨重彩的落日。

“日落了……很美啊。”

將領冷笑道:“可是你明天再也看不到了,值得嗎,為了一個衰落得無可救藥的國家?”

“沒有關係……”喻正儒的瞳孔開始渙散,他的神色卻始終平和,甚至泛著一絲淡淡的笑,“還有無數個明天,這個國家,會有人,替我看到……”

將領沉默,嘴唇動了動,似有瞬間的動容。

待他帶著喻正儒的遺體,率軍艱難逃離狂漲的大河,回到津交城外時,愕然發現,啟國大將黎昌,不知何時已經帶兵殺到。

跟守城的守軍裡應外合,以極大的兵力優勢,大敗留在城外的燕然軍。

將領見大勢已去,又因戰事匆忙,沒有準備太多糧草,無奈之下只好選擇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