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冶鐵

 監丞同梁督監在屋裡商量了一陣, 談笑之間,一桌小菜和美酒很快入了肚。

 當天夜裡,監丞自梁督監房裡出來, 帶著幾分醉意, 哼著小調,卻沒有回自己住處睡覺, 他眼珠轉了轉, 邁著大步徑自走向匠戶們的住所。

 文興鐵廠裡劃出了專門的區域供礦工和匠戶們居住,匠戶有專門的戶籍, 成了家也是住在這裡,礦工們的待遇更差, 往往是十幾人擠一個泥瓦房大通鋪。

 今天來借錢求醫的匠戶叫陳老四, 在冶煉廠幹了二十多年, 是個手藝頗為出眾的老師傅, 跟家人有一間獨立的土瓦房, 他手下帶出過好幾個學徒,如今都成了骨幹匠人。

 其中甚至有的被其他大人物看上, 直接從鐵廠挖走, 成了自己的私人匠戶, 這種私人匠戶, 基本與奴僕無異。

 從官營匠籍挖人顯然是不合規矩的, 但這世道,基本不會有人關注一個匠戶的生死。

 若是跟了慷慨的主子,說不定待遇還比在官辦冶煉廠更好,成為他人的私人工匠反而成了一種不錯的出路。

 鐵廠官員能得好處費, 工匠也能得出路, 看似兩全其美, 實則只有官辦冶煉廠受損,年年不斷流失勞動力和技術骨幹,嚴重影響產量和質量。

 陳老四本也曾被永寧王府看上,要將他帶走,但他捨不得那些尚未出師的學徒,便以自己腿腳不好又積勞成疾為由留了下來。

 他的妻兒已經病了好幾天,又是咳嗽又是發燒,用了很多土法子也不見好,若非走投無路,給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去找梁督監和監丞。

 無論如何,好歹有了請大夫的錢。

 鐵廠夜間為防止礦工和工匠逃跑,不讓進出。

 陳老四屋中家徒四壁,逼仄的空間裡,一張木床和一張瘸了腿的桌子,兩條腐朽的木凳就塞得滿滿當當。

 他火急火燎燒了水,孩子還在昏睡,陳老四的媳婦勉強睜開眼睛,掙扎著想起來去燒飯:“讓我來吧,我現在好多了……”

 “你別起,瞎說什麼?”陳老四趕緊扶她躺下,給妻子餵了一些米粥,從懷裡把那小錠銀子掏出來給她,眉開眼笑,“瞧,這是什麼?”

 “銀子?你哪裡來的?”媳婦眼前一亮,病態的臉頰浮起一絲驚喜之色,繼而又擔憂起來,“來路正經嗎?”

 陳老四趕緊點點頭:“放心,是梁大人借的。”

 “梁大人?”媳婦啐了一口,“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黑心鬼,會借你銀子?”

 陳老四把不安壓下,哄她道:“只管放心,明日天一亮我就去請大夫抓藥。”

 他守在二人床邊,白天勞作了一整日十分睏倦,但也不敢閤眼,只等著明天天亮。

 沒成想,他懷裡的銀子還沒捂熱,一身醉意的監丞就推開屋門,大喇喇走進來。

 陳老四一見他,心裡咯噔一下立刻緊張起來,趕緊起身,臉上賠著笑,點頭哈腰:“監丞大人,這麼晚了,來找小的有何要事嗎?”

 “哼,你說呢。”監丞掃一眼床上陳老四的老婆孩子,女子模樣一般,但病中臉蛋暈紅卻頗有幾分美態。

 陳老四藉著掖被角的動作,將媳婦往裡推了推。

 監丞臉上帶著假笑道:“梁大人說了,你今日演得不錯,這是賞你的。”

 說著,他從袖中摸出十文錢,擱在陳老四桌上,不等陳老四露出驚訝的表情,然後把手伸到對方面前。

 “拿來吧。”

 陳老四結結巴巴道:“拿……什麼?”

 監丞立刻不耐煩起來:“還有什麼?銀子啊!你該不會以為那錢就是你的了吧?你別忘了,不過是叫你配合演一齣戲而已,你還以為真有天上掉銀子的好事不成?”

 陳老四心中一片冰涼,皺巴著一張臉,幾乎快哭出來:“可是大人,小的妻兒確確實實是大病了啊,要是沒了這救命錢,小的全家都活不成了……”

 “監丞大人您行行好,小的日後給您做牛做馬,一定把這錢還給梁大人。”

 監丞嘿然一笑:“我這不是來給你送賞錢了嗎?”

 陳老四望著那可憐的十個銅板:“十文……根本不夠診費的,別說還有抓藥的錢……”

 監丞眼珠轉了轉,摸了摸下巴:“這樣,我剛好認識一個大夫,看在我的面上可以只要十文錢診金,你要是能再拿出一兩銀子做藥費就行。”

 陳老四焦急道:“一兩銀子……”

 監丞搖頭道:“你在這裡二十多年,別告訴一兩銀子都沒攢下來,要是不願意,就算了。”

 陳老四惶急地抓住他的衣襬:“別,別走!”

 他在破舊的屋中翻箱倒櫃一陣,從一個破木盒中取出一對小巧的耳環,是妻子的陪嫁物,也是家裡僅剩的最後一點值錢家當,本來夫婦二人想留著以後給兒子成家用。

 陳老四心疼地擦了又擦,小心遞到監丞手裡:“這個,您看夠嗎?小的實在沒有別的了……”

 監丞在掌心掂了掂,免為其難地點點頭:“好吧,看在你今日表現不錯的份上,幫你這一次,下不為例。”

 監丞賊眉鼠眼的目光又在陳家媳婦臉上轉了一圈,嘿嘿一笑,一把搶走陳老四的那錠銀子,連同桌上的十文銅錢一併摸走,揣進自己兜裡,施施然走了。

 陳老四茫然地跌坐在床邊,五兩銀子沒了,陪嫁首飾也沒了,就連那十文錢也沒了,一時間,他竟不知是該欣喜監丞承諾里的那個大夫,還是該大哭一場。

 陳家媳婦憂心忡忡地望著他,強顏歡笑地寬慰道:“孩兒他爹,算了吧,熬一熬也就過去了,明天再試試土法子,說不定會效呢……”

 陳老四勉強打起精神:“你放心,監丞大人說會找大夫來的,今天來了一位貴客,好像是京城裡的大官,他要是不找大夫,我大不了就去那個大官面前告狀!”

 監丞從陳老四屋子離開,樂呵呵地隨手拋著新搜刮的銀兩,心情極好。

 他回到自己住所,對正在灑掃的隨從道:“前天不是有個自稱是郎中的,剛剛發配來礦場服苦役的嗎?”

 隨從想了想,點點頭:“是有這麼個人,剛剛過來,聽說是因為醫死了人,被人告到官府,才被髮配的。”

 監丞嘿然道:“你去找到他,去給陳老四一家治病,若是他識相,免他一頓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