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遙遙 作品

第45章 【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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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斜陽淡照,靜謐的紫宸宮寢殿瀰漫著一陣苦澀湯藥氣。

 寬大龍床上的男人睜開眼,盯著熟悉的蒼蒼色雙鹿聯珠紋幔帳,黑眸有一瞬迷離,待思緒回籠,兩道濃眉緊蹙,撐著身子便要坐起:“阿嫵……”

 胸膛好似被巨石碾壓過,劇烈疼痛朝四肢百骸席捲,叫那張本就沒多少血色的臉龐愈發慘白。

 外間正與御醫談論病情的許太后聽得動靜,回身往屋內探去,看到那勉力起身搖搖欲墜的高大身影,許太后急忙上前:“躺著,快躺著!”

 又示意左右宮人:“你們還愣著作甚,都是死人麼!”

 宮人們戰戰兢兢走過去:“陛下……”

 裴青玄強壓胸口疼痛,又抬手按了按酸脹的額心,稍微適應那陣暈眩感後,他沉眸看向面前的許太后,嗓音嘶啞:“母后,阿嫵呢?”

 見他剛醒來就問李嫵,許太后盛滿擔憂的臉龐微僵了僵,眸光也複雜:“她……唉,你也別太傷心,誰也不知她竟會這般極端……”

 “母后。”裴青玄打斷,只睜著一雙晦暗無光的狹眸盯著許太后:“她在何處?”

 最後的意識裡,他暈倒在太傅府。如何現在他回了紫宸宮,身上的衣袍也換了另一套,唯獨不見那具屍骸。

 觸及自家兒子駭人沉鬱的目光,許太后袖籠中的手指攥緊,而後沉下一口氣,儘量平和道:“她是李家女,屍骸自然在李家。你今日突然罷朝也就算了,竟還不顧身份跑到太傅府鬧那麼一出!好在李太傅捂得嚴實,及時讓文琢將你送回,不然若是走漏風聲,外頭的朝臣與百姓該如何說你?”

 裴青玄冷道:“朕不在乎。”

 許太后噎了噎,臉色不大好看:“你不在乎,可阿嫵在乎、李家人也在乎!她人都死了,你就當行行好,最後給她留份體面吧!”

 一個“死”字猶如毒刺,直直扎進裴青玄心口,周遭的氣場都陡然變得冷戾。

 若非說話之人是他生母,他定要將人拖出去砍了。

 她沒死。

 至少,他不信她就這樣死了。

 “所以她的屍骸,尚在李府?”裴青玄問著,見許太后不語,撐著手臂就要起身。

 許太后這才無奈開口:“是,是在李家!阿玄,我知道此事發生的太突然,你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可你別忘了,你是大淵的皇帝,是一國之君!你便是再喜歡她,也得講道理。太傅是阿嫵的親生父親,如今愛女罹難,他將阿嫵的屍骸留下,在李府舉辦喪儀,合情合理。倒是你,你若將她的屍首帶回來,沒名沒分的,這算怎麼一回事!”

 裴青玄眉心微動,沉下語調:“那具屍骸若真是阿嫵,兒子自會給她名分,迎她入皇陵。”

 許太后聞言,額心突突直跳,既心虛於他那句“若真是”,又驚愕於他要迎一具屍首入皇陵——真是瘋了不成?!

 “事到如今,你還要一錯再錯嗎!”許太后擰著雙眉,痛心疾首:“阿嫵為何會用這樣慘烈的方式了卻性命,你難道不清楚?不然你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現在的樣子吧。這樣的不可理喻、這樣的執拗癲狂,這叫她如何願意與你相處?可憐她年紀輕輕,就被你活活逼入絕境。還有李太傅,他可是你的老師!你捫心自問,從你三歲啟蒙伊始,他可曾有薄待過你?你倒好,忘恩負義、寡廉鮮恥,生生逼死人家女兒,害得他一把年紀白髮人送黑髮人。裴青玄啊裴青玄,我如何生出你這麼個混賬!”

 說到激動處,許太后揚起巴掌,想狠狠教訓這個不孝逆子。

 然巴掌落下時,看到那張蒼白麻木的臉,忽又想起他滿身是血被抬回來的慘樣——

 巴掌僵在空中,最後攏握成拳,恨恨地收了回來:“總之,你不要再胡鬧了!無論你接不接受,阿嫵已經死了!你若還有半點良心,莫要再出現在太傅面前,叫他們好好給阿嫵治喪,讓她清清靜靜地走完最後一程。”

 龍床上躺坐之人並未出聲,只沉默著,掌心握著柔軟緞面的錦衾。這床錦衾還是李嫵蓋過的,上面好似還殘留著她馨香的氣息。

 他收攏長指,感受著絲鍛摩擦掌心的觸感,就如感受她柔嫩肌理般。

 許太后見他沉著眉眼,默然不語的模樣,只當他聽進去了自己的話,心下輕嘆,語氣也不禁放柔些:“御醫說你是悲慟過度、氣急攻心才導致嘔血之症,之後還需靜養一陣,不然氣血虧空,不利於壽。湯藥過會兒應當就熬好了,你喝罷就好好歇著,明日還有早朝……”

 說到這,稍頓了頓,她不忍斟酌:“當然,你若實在傷心,至多罷朝三日,以表哀思。至於更多……阿玄,你是皇帝,應當明白為君者,該以江山社稷為重。”

 床上之人仍是不語,宛若一具無知無覺的行屍走肉。

 許太后皺起眉頭,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化作一聲濃重嘆息,理了理身上石綠銀線繡松鶴紋長袍,準備離去:“罷了,你自己靜會兒。”

 才將轉身邁出一步,身後忽的傳來低沉啞澀的嗓音:“母后,她離宮前曾找過您……她與您都說了些什麼?”

 許太后的背影一僵,心下也不由發緊。

 他難道知道了什麼?

 不,不可能。

 他才醒過來,怎麼可能知道。

 修剪圓潤的手指緊捻著白玉珠串,玉質微涼的溫度也讓她冷靜些許,那張保養得當的面龐恢復尋常神色:“她離宮前是找過我。”

 許太后緩緩轉過身,語氣平靜地答:“她是個孝順知禮的好孩子,要離宮了,特來慈寧宮與我告別。”

 說到這,她忽的一副恍然覺悟的模樣:“怪不得她臨走前還與我磕了三個頭。當時我還奇怪,不過回趟李府,哪用得著行如此大禮……現下再想,原來那時不是辭別,而是訣別。”

 許太后語調哽噎,眼眶也染了淚,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

 她這話並不虛,李嫵在慈寧宮見她最後一面時,的確與她磕了三個頭,感謝她的成全。

 唉,也不知那孩子現在可逃出長安了,現下外頭天都黑了,應當尋到落腳處歇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