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遙遙 作品

第23章 【23】




正值日頭充沛燦然之時, 李府正廳也一片軒朗明亮,然而周遭氛圍卻如盛夏午後暴雨來臨前的壓抑、沉悶、心煩意亂。









廳內長桌上赫然擺著兩份文書,一側擱著狼毫筆與已研好的松煙墨, 主座之上李太傅肅容出聲:“國公爺,兩份文書皆已備好, 還請過目。若無異議, 便叫令郎擇一簽署罷。”









客座上的楚國公見這份陣勢, 也不像來時那般淡定了,他面色僵硬地看向李太傅, 語氣也透著一絲討好的客氣:“親家, 小夫妻吵架拌嘴是常有之事,如何就到這一步?是,此番的確是我們府上做的不對, 我這夫人是被那心思不正的馬道婆給唬住,一時想岔才辦了糊塗事,昨夜我已說過她, 她也再三自省, 保證日後絕不再插手孩子們的事。今日我們全家攜禮上門, 便是特意來賠罪, 以示歉意。親家也知道, 彥之與阿嫵向來恩愛情濃,神仙眷侶般, 你如何能狠得下心,生生斷了小兒女的姻緣?”









李太傅眼皮微抬, 語氣平靜而不失威嚴:“國公爺, 不是我狠心要斷孩兒們的姻緣。實是花開花落自有時, 緣來緣盡不由人。且我教女無方, 將她縱得嬌氣莽撞,受不得半點委屈,為人媳婦卻不能討婆母歡心……唉,也是我的髮妻去得早,沒能好好教導女兒。”









說到這,他特地停頓一下,看向趙氏:“國公夫人,還請見諒。”









趙氏被李太傅那沉靜如水的目光一瞧,只覺如坐針氈,渾身不自在,她也不是傻的,怎聽不出人家話裡有話,面上訕訕道:“親家自謙了,媳婦…媳婦挺好的。”









“還真是難得呢,這些年頭回從夫人嘴裡聽到我這妹妹的一句好話。”崔氏拿帕子掖了掖鼻子,似是調笑一般說了句:“若不是日頭在外掛著,我還當是在做夢。”









趙氏表情愈發難堪,嘴上沉默,心裡卻是想,她們楚家的家務事,哪就輪到崔氏說話了?若不是今日是來求和的,她必然要教訓這不知好歹的小輩兩句,果然沒有婆母管教,便半點規矩都不知了。









李太傅也沒攔著兒媳,只接著方才的話茬繼續道:“性情驕縱倒是小事,叫我慚愧的是我這女兒嫁去楚家,三年都無所出,你們家彥之又是獨子,日後是要繼承公爵的。現下阿嫵自請和離,你們府上可再覓佳婦,也好早日續上公府香火……國公爺,你我同朝為官,倆家又是長安城有頭有臉的門第,當初結為親家是緣,如今緣已盡了,還是順其自然,好聚好散罷。”









楚國公一時無言以對。









哪怕李家人罵罵咧咧,或是表現出半絲憤懣,都比現下這副淡然若水的態度要好,有怒有怨說明還有一絲轉圜可能,至於現在——大勢已去也。









楚國公也知李太傅心性高潔,意志堅定,既已這般說了,再做口舌之辨,反倒招人嫌,於是垂下眼來,沉默靜思。









趙氏卻不管那些,她覺得他們闔府帶著禮物親自登門,已是十足的誠意,李家卻還這副倨傲態度,簡直得寸進尺。









但她不敢與李太傅爭辯,更不敢與那在刑部任職黑臉如閻羅般的李硯書開口,轉了一圈,最後目光還是落在了李嫵身上,蹙眉埋怨:“你生不出,我也沒真怪你。昨夜不是都說了嘛,妾侍若有了孩子,就認在你名下,養也養在你院裡,這與你親生的無異呀。若你心裡還是介意,怕孩兒親他生母不親你,大不了孩子生下來,去母留子便是。你平白得了個孩兒,院裡也不會多出其他女人,這難道不是一舉兩得的好事?阿嫵,你捫心自問,長安城哪家王孫公子的院裡像彥之院裡那樣?做人啊,不能太貪心。”









崔氏從前待趙氏還算和氣,如今見人都坐在李家屋簷下了,還擺出這番做派,心下邪火蹭蹭直冒,連帶著語氣都冷了幾分:“好一個去母留子,一舉兩得,親家夫人這般體貼,我們家阿嫵豈不是還得跪下給你磕一個?且不說我這妹妹想不想養妾侍的孩子,親家夫人就這般肯定,納了妾侍,你們府上就能有子嗣了?”









趙氏面色一變,柳眉倒豎:“你這話什麼意思?”









崔氏哼道:“我什麼意思?我是說……”









“嫂嫂。”李嫵壓住崔氏的手背,朝她搖了搖頭。









她知道崔氏想說什麼,可那話若是出了口,氣到趙氏不假,卻也會刺傷楚明誠。









想到楚明誠,李嫵掀眸,看向對面那彷彿一夜之間就蒼老了好幾歲的憔悴男人。









他烏著眼圈兒冒著胡茬,精氣神都被抽乾般,感應到李嫵的視線,他抬頭看來,枯槁的雙眼閃著卑微祈求的光。









李嫵哪裡見過他這副狼狽的模樣,喉間酸澀,想安撫幾句,最後還是化作一句無奈嘆息:“彥之,簽了字罷。”









他一向最聽她的話。









見她蹙眉為難,到底還是搖搖欲墜起身走向桌邊,拿起那份和離書,沉默地看了許久,才提起筆來。









纖細的筆尖蘸了墨,卻遲遲落不下筆。









楚明誠從不知一支筆能如此沉重,重到他手腕發顫,五臟六腑都沉甸甸往下墜得疼。









“阿嫵。”他擱下筆,眸含隱淚看向李嫵:“我…我還有話想單獨與你說。”









“要說的昨日已與你說了。”李嫵見不得他委屈的淚眼,偏過臉,捏緊手指:“沒什麼好說的了。”









楚明誠卻執拗望著她,嗓音沙啞:“阿嫵,就當我最後的請求。”









最後的請求。









極盡卑微的幾個字喚起夫妻三年來無數的回憶,李嫵心緒起起伏伏,終究抵不過“最後”這兩個字。









罷了,過了今日便是陌路人了,便讓他把話說完吧。









.......









不多時,下人便將紙筆與和離書一起挪去了隔間。









待雕花木門闔上,李嫵看向桌邊直愣愣站著的楚明誠:“說吧。”









沒了外人,楚明誠再不用保持冷靜與面子,這一刻,他不再是什麼公府世子,他只是一個想要挽回愛人的男人。









“阿嫵,我知道母親不慈叫你受了許多委屈。從前是我太過天真,以為只要我夠維護你,就能叫她收斂。昨夜我想了整整一夜,也許我先前的想法都是錯的,便是我再如何維護、再如何與她爭辯,只要在同一片屋簷下,她都不會收斂。”









他走到李嫵面前,目光懇切:“我是獨子,無法分家,但我們可以搬出去住!我想好了,只要你點頭,我明日就與周尚書辭了戶部差事,求調出京,到外地赴任,調得越遠越好,叫母親再無法干涉我們。是了,你不是一直想去江南看看麼,那我就調去臨安、去揚州、去金陵,只要是你喜歡的地方,我都陪你去……”









他越說越激動,就好似明日便能與李嫵逃離這個充滿束縛的長安,去往那煙柳畫橋的錦繡江南,自在生活。









李嫵也被他所描繪的未來所迷惑,神思恍惚地想,若是在裴青玄回來之前,他們就在外地定居,遠遠地躲開,或許就不會陷入今日的困境。









直到楚明誠牽住了她的手,她陡然從那虛構的鏡花水月裡驚醒:“不。”









她往後退了一步,避開楚明誠伸來的手,神情冷靜地看他:“外官都是擠破腦袋往京裡調,你如今在戶部的差事當得正好,如何能因為我背井離鄉,拋棄大好的前程?”









“阿嫵,富貴榮華、權勢地位於我如雲煙。”楚明誠急急道:“我不要哪勞什子的前程,我只要你,哪怕粗茶淡飯,哪怕遠離長安,只要有你在我身邊,一切都值得。”









李嫵聽他說這話,恍惚間好似看到從前的自己——那個在灞橋柳色裡言之鑿鑿與裴青玄保證,會等他回來的李家小娘子。









一生順遂、錦衣玉食的貴族郎君,哪知無權、無勢、無銀錢的艱苦。









待他窮困潦倒,朝不保夕,受盡冷落與白眼,甚至連給親人買藥的錢都籌不上時,他還說得出這樣的話麼。









李嫵仰起臉,澄澈烏眸裡盛著淡漠,以及一絲悲憫。









是在悲憫他,也是在悲憫曾經的自己,她輕聲道:“彥之,若你當年並非楚世子,而是一個六品官吏,你以為我會嫁你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