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遙遙 作品

第20章 【20】




從書肆回到楚國公府後,李嫵命人抬水,在浴桶裡洗了又洗,好似要將身上一層皮都洗掉。









直到桶中水涼透,她渾身通紅,哆嗦著躺回床間,躲在被窩裡無聲落了兩滴淚,便昏沉沉睡去。









她原計劃午後回孃家,然而經過這事,整個人都變得形容憔悴,神思恍惚,這副樣子回孃家反倒叫家人記掛,是以哪都沒去,只在棲梧院昏天暗地睡了三日。









不明內情的音書對此擔心不已,悄悄去問素箏:“主子是又病了麼?我看她臉色不好,可要找大夫來瞧瞧?”









素箏對那日之事守口如瓶,含糊其辭道:“許是世子爺頭次外出公幹,主子心頭掛念,這才食慾不振,睏乏疲憊。”









音書乍聽這話覺得有些道理,轉念再想又覺得不對勁,然素箏一副凜然正色,叫她也不敢多問——雖說她倆都是李府的家生丫頭,可丫頭與丫頭間也有不同,素箏的爹孃一個是李府管家,一個是已逝主母跟前的婆子,而自個兒爹孃都是郊外莊子的管事,音書自覺是鄉下來的,比不得素箏這種府邸裡養出的丫頭體面,是以對素箏的話一向唯首是瞻,深信不疑。









且說李嫵不問白天黑夜地睡了三日,待到第四日,她用過午飯正想回床上躺著,門房便送來了楚明誠寄回的信——









他一到平陽官驛安頓下來,便迫不及待提筆給她報平安,洋洋灑灑三頁紙,事無鉅細地與她分享,信封裡還夾著他路上遇見的第一朵春日小花。









李嫵坐在榻邊,手捧著信細細讀,腦海中自動浮現出他落筆時的神態與聲音。









信尾一句“思卿念卿,望卿珍重,待此間事了,吾速歸家與卿團圓”,如冬陽映照般叫人心下暖意融融,又如一縷清風,吹散她心間籠罩連日的陰霾。









“素箏,音書。”









李嫵將信件妥善疊好,又喚著兩婢入內:“替我收拾兩套衣裳,今日天好兒,回李家吧。”









兩婢見主子總算想起回孃家的事,自是歡喜不已,連忙應下:“是,奴婢們這就收拾。”









見著她們倆歡喜忙碌的身影,李嫵凝鬱的眉眼也緩緩舒展,轉身將疊好的信封收進一個做工精緻的彩繪鳳羽紅樟木方盒。









這盒子裡整整齊齊放著她與楚明誠這些年往來的書信、情詩、花箋等物,她一直都妥善收起。









而在這之前,盒子裡收攏的都是另一個男人的書信筆墨。









有關他的一切,厚厚一沓,盒子都快裝不下了。









是以及笄前,她還幻想著嫁入東宮後,讓宮裡匠人替她做個更大的盒子——足夠裝下她與他一輩子的筆墨那樣大。









真等到她出嫁那日,她讓素箏點了個火盆,將那些過往燒成了灰燼。









那日的火燒得很旺,熱浪襲面,淚痕繃在臉上烤得又幹又疼。









昔日的空盒子,三年過去,又逐漸被另一個男人的書信填滿……









“李嫵,你有過真心嗎?”耳畔鬼使神差又響起他那日的質問。









真心?濃密長睫輕輕垂下,她輕語喃喃:“怎麼沒有呢。”









可情勢逼人,真心有何用?她想過好一些,不再受人欺辱,不再窮困潦倒,有錯麼?









李嫵將那紅木盒子收進櫃裡,扯了扯嘴角,算了,他都願意放過自己了,還想那麼多作甚?









倒是自己頹廢悲傷了這幾日,也該振作起來,趁著這樣好的春光,回孃家過幾天愜意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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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藹堂熬過趙氏一通不陰不陽的教誨後,李嫵便如出籠鳥兒般,腳步輕快地帶著兩婢離開國公府。









不曾想才坐上馬車閉目養神,“嘩啦”一聲車簾從外掀開,素箏一副白日見鬼的驚慌模樣:“主子,又、又來了。”









李嫵睜開眼,柳眉輕蹙:“嗯?”









“這個……”素箏伸出手,攤開掌心,其上是一卷小紙條:“是上回那個小乞丐,突然跑過來,將這個塞給奴婢就跑了。”









李嫵一看到那紙條,噩夢般的記憶也湧上腦海,面色頓時變得無比難看。









緩了兩息,她伸手接過,低低道:“可有旁人瞧見?”









素箏連連搖頭:“那小乞兒直接衝著奴婢來的,他猴精得很,故意撞了奴婢一下,又趁亂塞給奴婢,叫奴婢轉交給您。”









李嫵強壓慌亂,朝她平靜頷首:“我知道了。”









素箏默默縮回車外,將車簾放下。









寶藍色蒲桃紋車簾輕晃了晃,李嫵深吸一口氣,神情凝重地拆開那張紙條——









「今日申時,嘉魚居見。」









眼皮直跳了兩下,而後胸口迅速竄出一陣難抑的憤懣,他到底想做什麼?









上次不是已經放過她了,如何又來這麼一遭?三番四次戲耍人玩,他這個皇帝未免也太清閒。









指尖幾乎將脆弱的紙條碾碎,李嫵心中甚是窩火,甚至想不管不顧,直接回李府去。









但想到楚明誠,還有那人不按常理的手段,到底不敢任性,只得極力化解心頭怒氣,冷聲交代車外:“改道,嘉魚居。”









南有嘉魚,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樂「1」。









這是東市一家位置較為隱蔽的酒肆,大抵裴青玄提前清了場,亦或未到飯點,李嫵戴著帷帽左右環顧、腳步匆匆走進店內,鋪子裡空空蕩蕩,站著幾名黑衣侍衛,唯一瞧見的熟面孔便是上次那位嬤嬤。









儘管才第二回見面,那嬤嬤見她如熟人般,屈膝行了個禮:“娘子來了。”









得到她一聲沉沉的嗯,也知她心頭不快,便不再多說,徑直領著去了二樓雅間。









李嫵一路上不知將裴青玄罵了多少遍,然而真站到門口,眉眼間的鬱悶與不滿統統斂起,換作一副柔順可憐的姿態,她提步走進屋內。









人才邁進屋內,身後便傳來木門闔上聲——又成了獨出一室。









梔子色衣袖下的手悄悄捏緊,李嫵緩緩抬眼,便見半敞的窗牖旁,一襲落拓牙白色錦袍的男人手持書卷,閒適側坐於桌邊。









桌几上的鎏金獸形香爐青煙嫋嫋,杯盞裡的茶香也氤氳起白霧,交織繚繞的縹緲煙氣裡,男人冷白的側顏都柔和幾分,儼然一副溫文爾雅翩翩佳公子樣。









恍惚間,李嫵還以為時光倒轉,回到他在東宮讀書理政的時候。









不過也就一瞬她便清醒過來,三日前他留在她身上的痕跡還未消退呢。









定下心神,李嫵斂眸屈膝,極盡恭敬:“臣婦李氏給陛下請安。”









他這才恍然發現她一般,放下手中書卷,溫和輕笑:“阿嫵來了。”









這般溫潤的語氣,還有他眉眼舒展和氣的淺笑,叫李嫵心底猛地哆嗦了一下,他作何裝出這副樣子?









稍緩驚駭之感,她站在原地,腦袋垂得更低:“不知陛下今日尋臣婦,又有何吩咐?”









裴青玄只當沒聽出她那個刻意加重的“又”,敲了敲桌面:“有兩樣東西要你過目。”









李嫵這才注意到,桌案上擺有兩本冊子,一本紅綢封皮,一本黃綾封皮。









她疑惑:“臣婦愚鈍,這是……?”









“過來看看不就知道了?”









裴青玄薄唇含笑,挑眉睇她:“躲得那麼遠,朕會吃了你不成。”









明明是輕鬆的戲謔,李嫵卻半點笑不出來,心下暗道,前幾次見面他可不就一副要將她拆吃入腹的模樣?









躊躇一陣,在那道暗藏詭譎的深深注視下,她硬著頭皮上前,拿起那兩本輕薄的小冊子。









第一本紅綢的,展開之後,素色宣紙上赫然是一封和離書。









文本官方客套,除卻日期未填,夫婦雙方名諱都已填上:楚明誠、李嫵。









甚至無需提筆落字,一人按個手印,再送去官署蓋個章,即可生效。









李嫵捧著這份和離書,雙手微顫,再看榻邊的男人,他從從容容淺啜茶水,察覺到她的視線,只朝她笑笑:“還有一本,看完再說。”









那平靜笑意叫李嫵不寒而慄,抿了抿唇,低頭翻開另一本。









那是本奏摺,彈劾楚國公府勾結叛王餘黨,私藏兵器,圖謀造反,洋洋灑灑近千字,列出楚國公府八大罪。每一條都能叫楚國公府抄家滅族,死無葬身之地。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李嫵攥著那本黃綾冊子,反應遠比見到和離書時更加激動,她面容嚴肅,斬釘截鐵:“雖說先前我們府上對叛王的確有過親近討好,但也僅限於給麗妃母女送些奇珍禮物,或在朝堂上依附叛王的主張,除此再無其他……叛王謀逆事發後,臣婦公婆悔恨不已,二老曾在家中多次痛斥奸妃叛王,險些叫府上誤入歧途,淪為奸佞。”









後半段倒不是編的,當初知曉站錯隊後,趙氏嚇得不輕,指天罵地將麗妃母子痛罵一通,又拽著楚國公的手,一遍遍追問著該怎麼辦。









楚國公也是一肚子火氣,最初他並不想在皇權鬥爭裡站隊,是趙氏先巴巴討好宮裡那位,才叫楚國公府的屁/股也漸漸歪了……真是一步踏錯,步步錯。









反正新舊政權交替那段時日,老倆口沒少在家裡互相指責,雞飛狗跳。









“仰賴陛下寬宏,並未計較公爹識人不明的罪過。公爹在家時,常常讚頌陛下聖明,對陛下恩德感激不盡,現下楚國公府滿門只對陛下忠心耿耿,絕無二心,如何敢做出私藏兵器,勾結叛王餘孽之事?”









事涉國政及滿門生死,李嫵態度愈發審慎,躬身頓首:“還請陛下明察,還國公府一個清白。”









裴青玄不疾不徐掃過她纖細筆挺的肩背,又落在她那張一本正經的臉停了一停。









她這般嚴肅,彷彿此地不是酒肆雅間,而是宣政殿的朝會內,一位忠肝義膽的臣子在與君主諫言。









可她不是臣,他此刻也不想當君主,他們只是紅塵間的一對尋常男女。









“不必這樣緊張,坐下說。”









裴青玄朝她伸出手,見她閃避,也不介意,只收回手慢慢道:“朕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之人,今日既將這兩樣東西給你瞧了,便是看在往日情誼,給你指條明路。”









李嫵微怔,疑惑看他。









“只要你回去與楚明誠簽下和離書,之後楚國公府不論是貶官流放,亦或抄家殺頭,再不會牽連你半分,這不是明路?”









在她驚愕目光下,裴青玄唇角微勾,施施然道:“阿嫵何必這樣看朕?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個道理你應當比朕明白。三年前,你不是做過一遍?”









他笑意愈深,也愈冷:“一回生,二回熟,何況和離書朕都替你準備好了,拿回去按個手印即可,毫不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