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鴻落雪 作品

第128章 兵變

 康寧宮。 “慢些吃。”談亦霜吩咐宮女下去拿牛乳, “怎麼最近愛喝牛乳了?” “王滇說喝了能長高。”充恆吃飯從來都是狼吞虎嚥,梁燁罵了多少次都沒改,談亦霜也沒能給他改過了, 最後也只能隨他去了。 談亦霜聞言失笑, “你如今的身量在男子中算是高的了。” “沒主子和王滇高。”充恆很不服氣。 他比梁燁和王滇矮小半個頭,身量也瘦一圈, 總覺得自己不夠威武, 他接過宮女遞來的牛乳兩三口喝了個乾淨, 才算吃飽喝足,見談亦霜笑著看他, 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瞬間漲紅了臉, “我、我只是餓了,正好路過……” 飯都吃完了才意識到談亦霜留他吃了飯,激動得有點不知所措, 但又因為年幼時他大半時間都是在康寧宮吃的,所以壓根就沒覺得不習慣。 “我好久沒回來吃飯了。”充恆吸了吸鼻子, 眼睛有點發紅,聲音裡帶著說不出的委屈。 談亦霜被他說得心裡不是滋味,拿著帕子給他擦了擦嘴角,“你想回來便回來,我何時攔著你了?” “主——”充恆話到嘴邊戛然而止, 低下頭沒再吭聲。 談亦霜看了他一眼, 嘆了口氣, “琉璃, 去將做好的那件冬衣拿來。” 宮女應聲拿來了件嶄新的絳色棉袍, 談亦霜拿來對著他比量了一番, “大小看著還可以,我原想著給你做件霽色的,小孩子穿著俏皮,又想著除夕該穿得喜慶些,便改成了絳色,但陛下取消了家宴,我也沒機會給你,給他做得那件還放在櫃子裡呢,不給他了。” 充恆咧嘴一笑,撓了撓頭道:“除夕我是來想看娘娘的,但是聞太傅死了,主子不開心,我得陪著他。” “我知道。”談亦霜拍了拍他的小臂,“去偏殿換上讓我好好看看。” 充恆拿著袍子興高采烈地去了偏殿,旁邊的宮女拿著帕子掩嘴笑,被談亦霜不輕不重地瞥了一眼,瞬間噤了聲。 王滇批完了摺子,又議了半天的事,正累著,便看見充恆通紅一身不知道從哪裡躥了出來。 王滇有些稀奇道:“這身衣袍倒是喜慶。” “娘娘給我做的。”充恆嘚瑟起來的神情跟梁燁幾乎一模一樣。 王滇笑了笑,“挺好看的,穿著吧。” 充恆道:“祁明我讓人盯著,只是換了個值。” “後面就親自盯著吧。”王滇揣著袖子低頭看桌上的地圖,“別人我也不放心。” “好!”充恆幹慣了這些事,王滇又說信他,心情十分愉悅地抱著劍就躥了出去。 王滇抬起頭來,神色有些凝重。 地圖下面,壓著今晨剛截的信——是祁明送入宮中的密信,暫時支開充恆也是為了打個時間差讓他避開。 “糧草的事情有眉目了。”崔琦推著輪椅從屏風後面出來,“兵部侍郎談勇。” 談勇是談亦霜一母同胞的弟弟。 “王爺。”毓英推門進來,將手裡的信遞了上來,“談家聲稱,談九小姐找到了。” 這便很荒唐了,當初梁燁是為了封王滇做皇后,才費盡心思和談亦霜聯合捏造了談九小姐這個虛構出來的人物,坊間將這位談九小姐傳得神乎其神,擁護者甚多,只是後來王滇一走了之,這一茬也就跟著揭過去了,可如今反倒被談家又利用起來了。 什麼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梁燁瞎折騰出來的後患,到頭來還是得“談九小姐”本人來解決。 王滇扯了扯嘴角,“十六兄覺得,為何他們如此沉不住氣?” 崔琦懶得理會他這糟心的稱呼,只冷靜分析道:“你口口聲聲要剷除世家,吏部你安排的那幾個愣頭青也上來就不管不顧地查貪腐舞弊,糧草運到前線之後有問題的消息很快就會傳出來……恐怕他們原本想的也是現在就動手。” “再將諸位大人幽禁宮中就不妥了。”王滇斂起了笑,“皇后的位子我雖不樂意坐,但也不喜歡別人覬覦。” “再給他們添把火。” 談家反意外,但也並非如此意外。 梁國幾欲分崩離析,天下戰亂四起,爭權奪利這種事從來都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說是多麼縝密曲折的籌劃,到頭來也不過是拼得那幾分運氣。 兵亂四起時,王滇站在議事殿的臺階上,旁邊的梁寰緊緊挨著他,驚懼地聽著外面的廝殺,緊緊盯著外面的火光。 “阿寰,不必怕。”王滇姿勢放鬆地站在臺階上,垂眸俯視著殿中臉色慘白的官員,“諸位大人也不必驚慌,總有些人不自量力,以卵擊石,本王便讓他們看看,這天下到底該姓什麼。” 埋伏在暗處的數萬禁軍和士兵廝殺聲震天。 珠簾後的卞雲心早就面如土色,袖中的手緊緊攥起,而另一邊的談亦霜卻只是閉著眼睛,冷淡的模樣彷彿同這場鬧劇無關。 血水浸透了宮道的石板,豔麗的色澤比宮牆都要漂亮幾分。 屍遍滿地,血流成河。 大都各處都燃起了沖天火光,彷彿殺戮就能洗淨這個王朝最後的腐朽。 所有的陰詭風雲,在絕對的軍事壓制之下都顯得那般蒼白無力。 天色將明,王滇低頭看著自己乾淨的掌心,哂笑一聲,攏起了袖子,笑吟吟地看向大殿中的百官,“諸位大人,這段時間辛苦,各自回家中休息吧,明日休沐一天。” “王滇!你不得好死!”有人憤怒地咒罵出聲。 下一秒,就被利箭穿心而死。 王滇笑著嘆了口氣,“諸位可還有異議?” 議事殿中陷入了一片死般的沉寂。 談家兵變失敗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大都,至於是如何開始的,又是如何結束的,百姓並不關心,只知道皇宮的火光燃了一夜,亂葬崗的屍體又堆了好幾層,陛下封的王爺如今在朝中一手遮天,暴戾程度遠甚於梁燁。 先是崔家和簡家,如今風頭正盛的談家也倒了,好在其他世家見狀不對及時抽身,王滇也沒有真的下死手,雙方才勉強維持住了最後的臉面。 只是經此一遭,世家元氣大傷,不敢再輕舉妄動,朝堂之上重新洗牌,王滇又雷厲風行任用了崔運和百里承安兩個出了名的硬骨頭,大刀闊斧地開始了官制改革。 在談家面前,先前的崔家和簡家都顯得有些寒酸,抄家抄出來的金銀珠寶填滿了近半的國庫,從世家大族清洗出來的田產土地令人咋舌,這些人私底下屯起來的糧食又何止能供三十萬大軍…… 王滇震驚憤怒,又深覺悲哀無奈,只加緊讓人將糧草和軍火運往前線,還要將糧食往北邊受災的郡縣發放,只想能救多少算多少。 即便王滇下了令讓眾臣回家,但內閣的幾位重臣也沒時間回,有了充足的糧草和兵器,就要重新改變防線,更換策略,還要趁此機會抓緊先改了官制,要清算錢糧,要重新丈量土地,每個人都恨不得分成八個使。 然而世家仍在,死而不僵,依舊是籠罩在大梁頭頂上的烏雲。 夕陽西下,王滇坐在議事殿的門檻上啃點心,眼底青黑一片,崔琦看了一眼趴在地圖沙盤前玩沙子的梁寰,推著輪椅停在了王滇身後。 “有些事可以立見成效,有些事卻非一時一世之功。”崔琦淡淡道。 “唔。”王滇使勁嚼了嚼嘴裡的點心,看著血紅的殘陽,“我也就這麼點本事了。” “能做到這種程度已經是天佑大梁。”崔琦道:“換做別人,未必如你果決。” “梁燁可以。”王滇轉頭衝他笑,“說不定比我做得還好。” 崔琦將目光從他燦爛的笑臉上挪開,“梁燁將你困在大都,是給大梁續了一命。” 換個人,哪怕比王滇做得更好,梁燁也不會放這麼大的權,就算梁燁走投無路放了權,對方也很難保證不生反心……如今的局面,簡直就像北梁有兩個皇帝。 雖然離奇詭異,但崔琦的確是這種感覺,王滇的出現像是某種契機,將北梁從氣數將盡的泥淖中生生拽了出來。 王滇瞥了一眼已經爬進沙盤裡玩戰旗的梁寰,轉過頭繼續啃著點心看夕陽,“十六兄,梁燁幼時也這般調皮嗎?” 崔琦頓了頓道:“我只偶爾見過他幾次,他幼時過得並不如意,我當時自身都難保,也並不想幫他。” “真誠實啊十六兄。”王滇拍了拍手上的點心渣,看著遠處被充恆押過來的祁明,心裡終於湧上了股淡淡的難過,咧嘴笑道:“不過我喜歡。” 崔琦的面色扭曲了一下,戒備十足地盯著他。 王滇哈哈大笑,拂了拂袖子上並不存在的灰塵,“不過還是先來聽聽我的知己好友如何辯白吧。” 祁明在牢中關押了許多日,如今早已失了昔日風度,看向王滇的目光冷靜又坦然,甚至還衝他笑了一下。 王滇也笑了笑,坐在門檻上並未起身。 祁明被強壓著下跪,被王滇抬手製止。 他看著形容憔悴的祁明,依舊覺得惋惜,“我將你調進內閣,還以為你我往後還有許多場酒。” 祁明扯了扯嘴角,盤腿坐在了他面前,“仲清,何必說得如此虛偽,若不是那晚你用酒算計我,我怎麼可能會露出破綻?談家起事也不會這般匆忙,最後功敗垂成。” 王滇嘆了口氣,“就算沒有那杯仙人醉,你也已經露了破綻。” 祁明冷笑一聲,並不相信。 “聞太傅身體康健,在朝堂上要是想撞個柱子死諫都得七八個人去攔。”王滇看著他道:“崔語嫻的壽宴上,他單手能將晏澤拎起來躲開箭,又怎麼可能只是摔一跤就不行了?” “老師年紀大了。”祁明臉上淡定的神色終於控制不住。 “他摔得那跤並不重,是有人藉著侍奉在側的機會,往他喝的藥裡下了毒。”王滇緩聲道:“若不是突然開戰,梁燁無暇顧及,你以為自己能苟活至今日?” 祁明神色緊繃,半晌後低低笑出了聲:“老師他素來偏心,若不是百里承安被調離大都,他又怎麼可能想起還有我這個學生讓我入仕!當初我遠走他不聞不問,現如今無人可用了又將我拎出來,憑什麼!我祁明就這般入不了他們的眼?仲清你告訴我,我到底比百里承安差在哪裡?為什麼你們一個兩個都看重他遠甚於我?我到底差在哪裡!” “你並不差。”王滇說:“聞太傅曾說你機警聰明,胸懷大志,心有大才,將來必是宰輔之才。” 祁明愣住,不可置信道:“老師他真這麼說?” “不止一次。”王滇想起從前同聞宗下棋時,聞宗便對祁明多加誇讚,反而對百里承安經常談起缺點,一度讓王滇覺得他偏心祁明,這也是為什麼他出宮之後願意跟祁明主動結交的原因——聞宗看人一向很準。 卻不曾想栽在了自己的親弟子身上。 “不……不可能,你騙我!”祁明紅著眼睛道:“老師他明明更喜歡師弟!” “就算他更喜歡百里承安,樂弘,你捫心自問,他對你差嗎?”王滇冷聲道:“自從你入仕以來,他給你鋪了多少路,費了多少心血?祁明,做人得有良心。” 祁明使勁搖著頭,笑道:“你騙我,王滇,你素來狡猾。” 王滇扯了扯嘴角,“你不信便算了,念在相交一場,我只讓你死個明白。” 祁明紅著眼睛笑了起來。 “在你家中,搜出了多封與談亦霜,談勇和——”王滇使勁咬了一下牙根,才吐出了後面的名字,“魏萬林的書信,你又作何解釋?” 祁明斂起了笑,面無表情地看向王滇,“成王敗寇,我願賭服輸。” “北疆十萬枉死的將士你用一句成王敗寇就蓋過去?”王滇歪了一下脖子,黑沉沉的目光釘在他臉上,“祁明,你與談家、魏萬林聯合謀反,不惜叛國?” 祁明神色不善地看向他,隱藏在暗處的憤怒和不甘終於湧現出來,“若不是你忽然出現橫插一腳,現如今贏得該是我,王滇,你在南趙待得好好的,為什麼非要挑這時候回來!為什麼我處心積慮謀劃這麼久,你輕而易舉地就將我的計劃識破!你究竟有何過人之處你告訴我?!” 王滇衝他笑,笑意卻未達眼底,“你們處心積慮的謀劃對我來說就是場遊戲,輸了大不了一死,反正我也不稀罕在你們這破地方待著。” 祁明死死瞪著他,但大概率是沒聽明白他的意思,只覺得他這話莫名其妙。 於是王滇換了個說法,“因為我豁得出去,因為我帶足了兵,因為我……本來就想拿談家開刀整治世家。” 至於談家謀不謀反,叛不叛國,在王滇這裡結局都是個死字,如今不過是更名正言順而已。 祁明終於變了臉色,“你就不怕遺臭萬年嗎!?你不怕梁燁回來殺了你嗎!?” 王滇終於從門檻上站起身來,以勝利者的姿態居高臨下地睥睨著他,“我如果怕,就不會回來。” 祁明猛地從地上躍起,下一瞬卻被旁邊的侍衛狠狠踢了膝窩上,重重跪在了王滇面前。 王滇伸手扣住了他試圖咬舌自盡的下巴,俯身直視著他的眼睛,露出了個瘮人陰涼的笑,“別急著死,我還有許多事要問你。” “樂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