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鴻落雪 作品

第117章 絕望

 原本應當定於上元節後的開朝, 提前到了大年初一。 昨夜收到聞宗薨逝的消息沒多久,幾位重臣甚至沒來及驚訝,便被一道聖旨召進了宮。 紫雁城破, 十萬將士被盡數屠殺, 剩下的北軍七零八落, 朝廷至今尚未收到任何將領的消息——事實上, 若不是楊無咎那道陰差陽錯的求救令及時被梁燁派去盯著他的人發現,等消息傳到大都,恐怕早就為時已晚。 北梁少將才, 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 焦文柏之子焦炎接了急詔令帶著人往大都趕,但趕到大都少說要半月, 更不要說繼續北上。 朝中武將青黃不接, 能上朝的被百姓的油水養得肥頭大耳, 鎧甲都難套上, 這會兒個個抱病稱恙, 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慫, 有幾位早已賦閒在家頤養天年的老將自請出徵, 梁燁看他們跟聞宗差不多的年紀,顫巍巍地跪在地上請命, 實在開不了口答應。 東辰這招實在猝不及防,遠在眾人意料之外——東辰和樓煩結怨頗深,之前從來都是你死我活,如今東辰已經快要打到樓煩王廷, 斷沒有收手不幹的道理, 可偏偏東辰不僅收手了, 還能攛掇起樓煩來攻北梁。 雖說北梁這些年烏煙瘴氣, 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東辰啃肉也容易崩牙,這樣迫不及待地想打,實在不明智。 可不管是申堯老糊塗了還是在搞什麼陰謀詭計,頭一戰北梁就死了十萬人,北邊對著樓煩的防線被豁開了個大口子,要不是梁燁生性多疑派人盯著楊無咎,這小子命又大發了信號出來,不用等上元節,樓煩的大軍就能直接踏破大都來拜個晚年了。 老天爺好像終於眷顧了北梁一次,但也沒完全眷顧,皇帝本人夥同朝中要員抖了大半夜口袋,愣是沒能找出一個能帶兵出征的將領。 如果一年之前是這種情況,梁燁大概會覺得開心,瀟灑利索地拍屁股走人,說不定還會放個煙花慶祝一下,但現在幾十雙眼睛巴巴地盯著他讓他拿主意,北梁數百萬百姓的性命壓到他肩膀上,他連煩躁的表情都得剋制一下。 他原本還想著歇兩天,再去趟南趙和王滇一起看舞獅,趁其不備將人弄回來。 計劃全都成了泡影,於是梁燁更煩了。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底下吵成一鍋粥的大臣們,輕飄飄砍了兩個嚷嚷著要割地求和的慫貨,耳朵終於清靜了下來。 吵得熱火朝天的臣子們戰戰兢兢,終於想起了龍椅上坐著的是個什麼玩意兒,頓時覺得大梁前途愈發灰暗。 梁燁耐心告罄,支著頭睨著跪了滿地的臣子,笑吟吟拍了板。 “朕御駕親征。” 這五個字的殺傷力簡直堪比紫雁城破,大臣們的膝蓋彷彿在地板上紮了根,哭天喊地地求著他要三思。 沒了聞宗,晏澤因為“棄暗投明”的身份在不好勸,即便沒有這身份他也不太熟悉該怎麼對付梁燁這個小瘋子,崔運繃著臉無條件贊同皇帝的一切決定,卞滄擰著眉欲言又止,三位大佬都搞不定,底下的人也只能乾嚎。 皇帝御駕親征的情況通常是去鼓舞士氣,戰場上拼殺的自有將帥,可現在是要皇帝親自帶兵打仗,那要是跟聖武皇帝一般雄韜武略熟讀兵書戰無不勝也便罷,但滿朝文武誰不知道梁燁書都沒讀完過兩本,他不發瘋能當個人大家就謝天謝地感恩戴德了。 讓他御駕親征,簡直就是上趕著給樓煩東辰送菜,亡國指日可待。 底下的臣子們恨不得去將聞老太傅從棺材裡揪出來,求他老人家晚兩天死,管管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瘋子。 甚至之前縮著腦袋裝病的為了阻止他都哆嗦著表示可以自己上。 梁燁眼皮都沒掀一下。 做皇帝的鐵了心送死,朝中上下一片愁雲慘淡,只能退而求其次,請梁燁出征前立太子。 散朝之後,梁燁坐在議事殿的臺階上出神,他看著門外紛紛揚揚彷彿下不到盡頭的雪,摸了摸戴在脖子上的銅錢。 他沒看過幾本兵書,也沒帶兵打過仗,在深宮裡活了二十多年,無師自通學會的都是陰謀詭計和算計人心,大部分時間都在想著自己怎麼活或者怎麼死。 就連治國理政他也不過是這幾個月磕磕絆絆地跟著聞宗和王滇學,還沒學明白,倆人就死的死走的走,不肯再教。 他可以輕而易舉地讓人死,但卻沒辦法讓人活,在這方面的運氣實在差得很。 梁燁煩得想撂挑子不幹,這皇帝做起來實在麻煩,他正這般想著,目光忽然一頓。 一截帶著白絨的袍角忽然從蟠龍柱後露了出來,又被小心翼翼地拽了回去,柳葉刀在空中快得出了殘影,將那袍子釘在了柱子上,“滾出來。” 從蟠龍柱後面哆哆嗦嗦爬出來了個白糯糯的小糰子,扒拉著柱子上的龍爪子紅著眼睛要哭不哭地望著他。 想起要立這麼個玩意兒當太子,梁燁頓時頭更疼了。 “過來。”梁燁耐著性子招了一下手。 梁寰嚇得眼淚吧嗒就掉了下來,梁燁嫌棄地瞥了他一眼,“滾吧。” 梁寰聽懂了,但也怕極了,兩隻小手扯住自己毛絨絨的小袍子,使上了吃奶的勁憋紅了臉也沒能將袍子從那片薄薄的刀片下拽出來,又急又怕,眼淚頓時流得更兇了,小腳都蹬在了柱子上,急出來了個哭嗝,在空曠的大殿裡聽著格外響亮。 梁燁無情地嘲笑出聲,眼看小東西要把自己給急死,終於紆尊降貴地從臺階上起身,慢悠悠地走到了他跟前,蹲下來目光陰鷙地盯著他,“梁寰。” 梁寰只記得這個恐怖的大傢伙會吃小孩,被他這樣看著嚇得連眼淚都不敢掉了,袍子又被釘在柱子上扯不下來,跑也跑不掉,本來就白的小臉這會兒連點血色都不見,磕磕巴了半晌憋出來幾個字:“我……我不好吃……” 大梁確實沒救了。 梁燁陰惻惻道:“朕準備立你為太子,若朕死了,你就是皇帝。” 梁寰瑟縮了一下,大概是怕狠了,哇得一聲哭了出來,白嫩嫩地小手不管不顧地抓住了柱子上薄薄的刀片,拼了命地往外拽,竟還真讓他拽出來小半截,鮮血滴滴答答落在了地板上。 梁燁挑了挑眉,不著痕跡地用點內力幫了一下,讓他將那片柳葉刀拔了出來。 梁寰攥著刀轉身就跑,結果被身後的大傢伙惡劣地揪住了小袍子的一角,跑了半晌還在原地蹬腿兒。 梁寰抽泣著,忽然轉身攥著那柳葉刀就往梁燁的眼睛上扎去,結果刀片被梁燁一根手指輕鬆彈走,深深扎|進了另一邊的柱子上,正中金龍的眼睛。 剛才還試圖弒君的準太子哭得梨花帶雨,彷彿剛才差點被戳瞎眼睛的是他自己。 梁燁拎起面前的小糯米糰子,頗有些一言難盡,“再哭朕就割了你的舌頭。” 梁寰打了個哭嗝,登時不敢再哭,眼淚蓄在眼眶裡打轉,兩隻小手血淋淋的,將雪白的小袍子染得通紅。 梁燁提溜起小孩兒,將小孩兒扔到了寬大的龍椅上,仔細端詳了半晌,還是覺得這隻小兔子太漂亮,沒有半點威嚴,冷颼颼道:“兇一個給朕看看。” 梁寰蜷縮在龍椅的角落裡,抱著自己的血呼哧啦的小手吧嗒吧嗒掉淚,傷心到了極點,“疼……要阿叔……” 難得從他嘴裡聽見點別的詞,梁燁來了點興趣,“你阿叔是何人?” 梁寰對他又懼又怕,頂著對方要吃人的威脅啜泣道:“阿叔……阿叔叫王滇……我、我叫梁寰,今年五歲半……阿叔叫王滇……十九叔叫梁燁……爹爹叫梁炫……老師叫劉策……住在北梁、北梁大都……郊外三十里……五穀田莊,嗝,你要是吃了我……我十九叔會武功,我就讓梁燁殺、殺了你!” 小孩兒說殺的時候兇得很,像小白兔子急眼了要咬人,這古怪的自我介紹想也知道是王滇教的,畢竟沒哪家小孩兒會這般大膽直呼長輩名字。 十九叔本人勉強滿意了些,戳了戳他白嫩的小臉,凶神惡煞地呲了呲牙,“朕就是梁燁。” 梁寰懵了一瞬,大概因為喝過白玉湯,腦子不怎麼靈光,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驚恐又無措地望著他,哭著道:“我、我讓我阿叔……殺了你。” “你阿叔愛朕都來不及。”梁燁恬不知恥地衝小孩兒炫耀,得意道:“你阿叔最聽朕的話,連你都是他送來的。” 他手賤去戳小孩兒軟綿綿的臉蛋,結果被逼到了絕路的梁寰一口咬在了手掌上,死活哆嗦不下來,用大了勁又怕給小兔子捏死了,只能臭著臉出了大殿讓宮人幫忙。 宮女太監們大驚失色,手忙腳亂著急忙慌地想把這小祖宗從這大祖宗手上扯下來,奈何梁寰雖然哭得悽慘可憐,卻拼著跟梁燁同歸於盡的架勢死活不肯松嘴,議事殿前雞飛狗跳。 太醫院裡,李步正配著藥,就看見陛下黑著臉拎了個大白包袱進了門,趕忙出門跪地迎接,卻猝不及防對上了小孩兒哭得通紅的眼睛,險些忘了行禮。 “給朕弄下來。”梁燁不耐煩道。 李步看著一大一小俱是血淋淋的爪子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