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鴻落雪 作品

第114章 除夕

 屋外的煙花爆竹聲陣陣, 灶膛裡最後一縷小火苗也緩緩熄滅,王滇看著那張紙條沉默良久,最後放進了袖子裡。 翌日,長盈和長利按照約定, 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內室。 “公子。”長盈將沒用上的藥和信都交到了桌子上, “屬下沒等到您和梁帝, 便回來了。” “公子,府邸周圍未見任何暗衛。”長利也將東西放回來桌子上, “東西也沒用上。” 王滇看著桌子上的東西, 扯了扯嘴角。 當初離開石源城, 他猜測梁燁要麼強行將他綁回大梁, 要麼有些手段將他哄回去,而他準備的也不是什麼暫時性的情蠱,而是實打實的蠱蟲和“藥”,如果梁燁真來硬的, 他也毫不客氣,這宅子底下的那間道具齊全的密室也自然不是什麼情趣。 如果一定要兩敗俱傷,他寧可做那個掌控者,讓梁燁離不開自己。 費盡心思籌謀,想了千百種折磨人的方法,到頭來一個都沒用上,他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結果梁燁提前抽了身。 哪怕梁燁沒走, 王滇也知道自己贏不了了。 捨不得。 只看見梁燁紙條上倉促潦草的字跡, 他甚至找不出對梁燁不告而別的憤怒, 只剩擔心和不捨。 栽到了一個瘋子身上。 王滇自嘲地笑了笑, 帶著點不可言說的遺憾, 果斷推翻了之前的全盤謀劃。 就憑梁燁自己離開沒帶走他,這王八蛋多少是開了點竅,起碼知道不拉著他一塊送死。 “長利,去打聽一下北梁最近出了什麼事。”王滇頓了頓,“越詳細越好,尤其是大都。” “是。”長利應聲而去。 “長盈,去把楚庚帶回來。” —— 北梁,紫雁城。 漫天的大雪落在了冰冷的血地上,浸了血被凍成硬塊的戰旗艱難地挺立著,斷臂殘肢堆積在一處,戰車和馬屍人屍堆積成了狼藉的山。 堆積的屍體裡,一隻滿是傷痕的手艱難地抽動了一下,青紫的手指狠狠抓在了凍得堅硬無比的地面,破開了厚厚的雪層,留下了深深的紅痕。 一陣令人牙酸的甲冑碰撞聲過後,寒冷的空氣中傳來了艱難的呼吸聲,從屍山裡爬出來了個血人,青紫的手扶著斷裂的馬車殘轅,如同動作遲緩的殭屍,直起了身子。 雪花落在了染血的睫毛上,麻木又空洞的眼珠僵硬地轉著,掃視這周圍如人間地獄的慘狀。 目之所及,皆是血色。 “……北……”支在原地的人開口,便吐出了口黑紅的血痰,熱意衝散了睫毛上的霜雪,他急躁地、崩潰地想讓自己動起來,滿腔的憤怒和徹骨的恨意在骨血肺腑裡橫衝直撞,最後終於嘶吼出聲:“北軍統帥……魏萬林——通敵叛國!” 他踉蹌著抬動了僵硬地腿腳,艱難地朝著城門口跑去,無數面無全非的屍體在他眼前掠過,絕望的嘶吼聲和刀光劍影彷彿近在咫尺。 ‘兄弟們!最後一仗了!打完就過個好年!’ ‘回大都領功封賞!’ ‘管教那些韃子有來無回!’ “魏將軍!魏將軍!魏萬林!你怎麼敢——” “我們都被他騙了!” “敵襲!” “刀劍都已生鏽!糧草被燒了!走!快走!” “來不及了——” 寒鴉淒厲的叫聲在紫雁城上空迴盪,踉蹌著的人猝不及防倒了下去。 他不想死,起碼不想就這樣窩囊地死去,他還沒有為義父博個好名聲,還沒有好好跟王滇再敘平生意,還沒有再逛逛九街十八坊載酒打馬…… 前面是繁華不知危險的大都,後面是枉死不得還的數十萬同袍。 他恨到了極點,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洶湧而出,他絕望地看著大都的方向,清晰地感受著生命在一點點地流逝。 ‘你可清楚你在為誰做事?’一道熟悉的聲音轟然在他耳邊響起。 他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凍得冰冷的手在身上急切地摸索中,終於在最貼身的地方找到了龍紋祥雲的牌子,他急切的將那木牌砸碎,果然看見了王滇所說的東西。 ‘若遇危難,陛下自會救你。’ 一道刺耳的信號直衝雲霄。 塞北遼闊的長天之下,刺骨的寒風席捲過屍橫遍野的哀城,裹挾著硝煙和血腥,一路往南,轟然撞進了大都的繁華紅塵。 梁燁翻身下馬,將手裡的鞭子順手扔給了跟上來的充恆,“聞宗向來體格健壯,怎麼會突然病倒?” “前幾日郊外有廟會,太傅隨祁明一同去,結果路上不慎跌了一跤,就不大好了。”充恆快步跟上。 梁燁敷衍地擺手免了下人們和聞宗大大小小家眷的行禮,一路快步進了內室,被濃郁的藥味嗆得直皺眉頭。 太醫和幾個聞宗的學生齊齊跪下叩頭,聞宗掙扎著要起來行禮,被梁燁一把按下,著臉道:“不必了。” “謝陛下。”聞宗攥緊了他的手,又躺回了床上,苦笑道:“老臣無能,讓陛下費心了。” “年紀大了就好好歇著,沒事瞎湊什麼熱鬧。”梁燁被這藥味嗆得有些煩躁,瞥了一眼地上跪著的人,“都起來吧。” 祁明等人才得以起身。 聞宗笑道:“無礙,不過是雪天路滑,若非樂弘在旁攙著老臣,怕是都撐不到陛下回來。” 梁燁皺了皺眉。 “人多聒噪,老臣想同陛下單獨說幾句話。”聞宗閉著眼睛道。 “老師。”祁明焦急又擔心地看著他,“還是太醫從旁看著比較——” “我有數。”聞宗擺了擺手。 “都下去。”梁燁冷聲道。 很快房間裡就只剩下了君臣二人。 聞宗看上去消瘦不少,這個精神矍鑠的小老頭好像永遠都不知道累,打梁燁記事起他就是這般模樣,能裝愛演,膽小怕事,罰起人來毫不留情,囉囉嗦嗦一肚子壞水。 梁燁以為還得被他囉嗦上許多年。 “陛下,過了今夜除夕,老臣便九十整啦。”聞宗笑眯眯地看著他,“人總有這麼一天,我這算是人生大喜。” 梁燁冷冷盯著他,攥著他的手攥得死緊。 “我十九入仕,歷經三朝,親眼看著大梁從如日中天行至窮途末路,也深知自己愚鈍無能,沒辦法以一己之力扭轉乾坤,便總是畏首畏尾……”聞宗拍了拍他的手,“我見你時你跟個小泥猴兒一樣蹲在樹上衝我扔泥巴……只能眼睜睜看著你被崔語嫻那妖婆折磨卻無能為力,所以你要走我也沒臉攔著……但你身上終究流著先帝和卞將軍的血,骨子裡就不肯服輸,辦成了我幾十年都沒能辦成的事……我就是到了地底下,也有臉去見他們了。” “不過是跌了一跤,年後開朝還有許多事要你做。”梁燁沉聲道。 “陛下,人得服老啊。”聞宗閉了閉眼睛,攥著他的手愈發用力,聲音哽咽道:“只是你奪回來的這個大梁……疲敝衰亂,內憂外患,處處都是殺機,我本想趁著還能動,幫幫你,奈何老眼昏花……陛下,臣以下所言,求您萬萬謹記在心。” 梁燁下頜緊繃,頂著他渾濁含淚的目光,點了點頭。 “北軍統將魏萬林……性情浮驕,雖有統帥之才,卻無守國之心,可拱衛京師,卻不可遠放邊疆,長此以往,必生反意。” “右僕射晏澤,雖性情圓滑,追隨過崔語嫻,但此人知恩圖報,心性不壞,才能不在老夫之下,且其不在世家之列,陛下當扶植其與世家對抗……” “中書令崔運性格剛直,乃是朝中少見純臣,陛下當用。” “吏部尚書曾介乃沽名釣譽之徒,然忠心可鑑,陛下是留是用可自作取捨。” “禮部馮清貪汙受賄,國之蠹蟲,陛下肅清朝中腐敗貪汙時當拿他開刀……” ………… “崔、簡兩家雖倒,世家仍在,陛下雖信重談太妃,但談家……不可不防。” “陛下既有意立梁寰為太子,崔琦當除。” “王滇同陛下貌若雙生,此人多智近妖,善蠱人心,無法收服之人,無論陛下多麼喜愛,斬草除根才是上選,否則來日必釀大禍。” 梁燁眉頭微蹙,聞宗雙手用力的攥緊了他的胳膊,字字肺腑懇切,“陛下,為帝者無需情愛,先帝的例子便近在眼前,若非因為卞將軍,當年何至功敗垂成……陛下!當斷則斷,您現如今的每一次心慈手軟,來日都會成為對準您咽喉的利箭。” 梁燁抬眼看著他,沒說應,也沒說不應。 聞宗呼吸變得有些艱難,他向來奇大的力道便得虛弱而緩慢,“最後,老臣有個不情之請。” “百里承安是老夫手把手交出來的弟子,如若來日他犯下大錯,還望陛下……饒他一命,此子房相之才,陛下若願用他,可保大梁三百年基業……” 梁燁點了點頭。 緊攥著他手的力道驟然一鬆,滿是藥味的房間裡寂靜地只剩了一個人的呼吸。 大都上空的煙花絢爛地綻開,爆竹聲自四面八方響起,除夕終於迎來了最為歡騰熱鬧的子時。 慟哭聲和歡聲笑語交織在一處,呼嘯的寒風裹挾著硝煙味,吹起了玉佩墜著的紅穗子。 梁燁牽著馬,沉默地踩著雪,孤身一步步走向了寂靜深掩的厚重宮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