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鴻落雪 作品

第103章 信紙

 船離岸邊越來越遠,梁燁身後終於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 “主子!”充恆往旁邊狠狠啐了口血,“都解決乾淨了。” 梁燁翻身下馬,面無表情地將掌心不甚扎進去的髒東西拔了出來。 充恆往左右看了一圈,沒有看見王滇的身影,頓時明白過來主子沒能追上人,心裡咯噔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看向梁燁。 梁燁低頭用布條仔細地往掌心上纏,垂著眼睛道:“王滇往水裡扔了封信,讓人撿回來。” “是。”充恆一揮手,身後便有數名暗衛齊齊躍入了冰冷的水中,約莫過了一刻鐘,有人帶著早已被浸泡得不像樣的信封上了岸。 水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梁燁撩起眼皮看了眼上面洇開的汙糟墨跡,伸手拿了過來,布條中滲出的血很快就將信封一角染紅。 梁燁盯了半晌,而後隨手將那泡爛的信封扔到了地上,翻身上馬攥住了韁繩,沉聲道:“回宮。” 充恆忍不住低頭看向地上那封信,然而很快就被馬蹄踩得稀爛,陷進了泥裡。 按照原定的時間,他們本該是兩日前啟程回大都,但是因為主子追到了雲水,不等不快馬加鞭,原本十天的路程被壓成了五天,一行人跑死了好幾匹馬。 梁燁回宮的路上異常沉默,幾乎讓人窺不見任何情緒,反而讓充恆越發不安。 回到大都那日,好巧不巧,正是十五。 朝臣們看著龍椅上眼睛裡滿是紅血絲的梁燁,沒敢問為何忽然取消了封后大典,更沒敢多問為什麼他忽然消失了這麼多天。 畢竟聞太傅監國的這十多天裡一直風平浪靜,什麼大事都沒發生——除了樓煩和東辰開戰一事。 對此大梁朝野都保持著高度的統一態度:你們愛怎麼打怎麼打,我們堅決不摻和。 老百姓們不願意打仗是因為打了仗受苦的最後還是自己,朝廷上下不願意是因為國庫裡實在是拿不出銀子來。 新任的戶部尚書祁明忙得焦頭爛額,事實上他在初一清晨忽然收到升遷戶部尚書的聖旨時,整個人都是懵的,畢竟昨天他還同王滇一起上朝,甚至約好了初一這天下朝後去應蘇坊吃茶。 然而皇命不可違,即便他再納悶,也老老實實接了旨意,之後他同老師聞宗打探消息,聞宗卻是諱莫如深,只囑咐他好好幹。 可問題是事情突然,他之前雖然一直跟著王滇,但王滇的行事方法同尋常官員大相徑庭,王滇也一直在用心地教他,奈何他愚鈍,只能學得一知半解,他本意是想請王滇過來繼續交接十幾一十幾天,誰知道陛下跟王滇齊齊不見了蹤影。 總而言之,他摸不上來王滇之前那些細緻的安排,而且銀子真的是肉眼可見得少,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每天點卯時都恨不得辭官。 此時梁燁和百官的目光全都落在他身上,饒是心裡沒底,祁明還是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回陛下,戶部手中的銀子最多能支撐兩郡賑災。” “單單大都往北,便有五個郡數十縣遭雪災。”中書令崔運開口道:“若朝廷無法及時賑災發糧,流民必然增加,若屆時流民南下,必然生亂。” 朝堂的氣氛頓時沉重起來,梁燁蹙眉坐在龍椅上,眾人 也不好再哭天搶地,畢竟陛下封后大典的銀子全都拿來先填了窟窿,好歹是保住了邊疆將士的冬衣和軍糧 ——那些數量龐大的銀子還是抄了崔家和簡家得來的,當日一車車地往外運,在國庫裡還沒放熱乎,便又流水般花了出去。 往年這個時候,大梁北邊總會遭災,但崔語嫻掌權時,通常只會象徵性送些銀子了事,而且這些銀子中的大部分都被層層剋扣中飽私囊,真正能落到災民手裡的不過寥寥幾枚銅板,那時他們憤憤不平,心有不甘,可如今權力終於回到了外朝,情況卻幾乎沒有改變。 錢糧也有,大都裡面勳貴世家高官貴人無數,誰家不是錢滿倉滿,可要真論起來,誰又能心甘情願地把自家的錢交出來。 說得情真意切,要錢比要命都難。 梁燁面無表情地看著眾臣吵得天花亂墜,知道這會兒東辰的使者還沒到,若等東辰的使者到了,逼得北梁打仗,那才真是要完蛋。 這爛攤子比王滇扔進水裡泡的那封信還要爛。 下朝之後,雲福和毓英小心地迎了上來,雲福幫他脫掉了外面的龍袍,露出裡面沾滿了血和泥的衣裳。 回來的時間趕得太巧,他連衣裳都沒來得及換就穿上龍袍上了朝。 然後聽那群人生動形象地給他演示梁國即將如何完蛋。 梁燁靠在浴池邊上,疲憊地閉上了眼睛,抬手使勁捏了捏脹痛的眉心,動作忽然一頓,放下手,神色沉沉地盯著水面上倒映出來的那張臉。 不止動作同王滇一樣,他現在的眼神和王滇疲憊的時候相差無幾。 不知不覺間,他無意識同王滇學了許多東西。 他盯著那張臉許久,露出了個陰沉又扭曲的笑。 翌日,議事殿。 數十位要臣正在商議如何應對即將到來的東辰使者,最終目的就是委婉且堅定地拒絕對方的險惡用心,以及營造出我大梁很強很富有不怕跟你幹仗的氣勢。 祁明在末位聽著諸位大人說宴會要極近豪華,還要賞賜對方多少黃金珠寶,心裡簡直在滴血,他身後的幾個侍郎愁眉苦臉地拿著毛筆在紙上記錄,他恨不得揪著這群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老頭子們讓他們清醒一點。 梁燁皺了皺眉,開口道:“黃金賞賜就不必了,東辰若是想將申玥儷帶回去,拿黃金來換。” 議事殿中靜默了一 可問題是事情突然,他之前雖然一直跟著王滇,但王滇的行事方法同尋常官員大相徑庭,王滇也一直在用心地教他,奈何他愚鈍,只能學得一知半解,他本意是想請王滇過來繼續交接十幾一十幾天,誰知道陛下跟王滇齊齊不見了蹤影。 總而言之,他摸不上來王滇之前那些細緻的安排,而且銀子真的是肉眼可見得少,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每天點卯時都恨不得辭官。 此時梁燁和百官的目光全都落在他身上,饒是心裡沒底,祁明還是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回陛下,戶部手中的銀子最多能支撐兩郡賑災。” “單單大都往北,便有五個郡數十縣遭雪災。”中書令崔運開口道:“若朝廷無法及時賑災發糧,流民必然增加,若屆時流民南下,必然生亂。” 朝堂的氣氛頓時沉重起來,梁燁蹙眉坐在龍椅上,眾人燁開口道:“河東郡的事情還不到時候,申堯不是傻子,一個申玥儷不會讓他還地。” 說到底他們不過是將罪名按到申玥儷頭上拿刺殺謀反來做籌碼,有理有據堵住東辰的嘴,沒辦法開口讓北梁出兵,順便撈點銀子,但要是要申堯還地,十個申玥儷申堯都不會幹。 祁明贊同地點頭,硬著頭皮開口道:“戶部的銀子已經見底,國庫全仰仗陛下的私庫貼補,這實在不是長久之計,還煩請諸位大人儘快想辦法,如何生錢才是要緊事。” 要錢多,無非就是加重賦稅,可問題是老百姓都快活不下去了,他們要錢就是為了賑災讓百姓熬過這個冬天,加重賦稅簡直就是惡性循環。 議事殿中再次沉寂了下來。 正當此時,議事殿外忽然傳來了充恆的聲音:“主子,屬下有要事稟報。” 議事殿的門打開又合上,梁燁淡淡地看了充恆一眼,“朕在議事。” “屬下知罪。”充恆趕忙跪下認錯,梁燁定下的規矩就是議事殿議事不得打擾,但此事實在緊要,他轉頭向後面招了一下手,兩個暗衛壓著個鼻青臉腫的中年人上來。 對方哭得一臉鼻涕眼淚,看見梁燁腿頓時更軟了,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渾身抖得像是篩子,連句完整的話都嚇得說不出來。 梁燁漫不經心地瞥了他一眼,“誰?” 跪在地上人嗚嗚地哭,開始哆嗦著砰砰磕頭。 梁燁眼底的不耐一閃而過,充恆見狀趕忙道:“主子,此人是今天我們在王滇府邸抓到的,鬼鬼祟祟地揣著什麼東西往外跑,暗衛便將其拿下,經他交代,他這些日子一直藏在宅子的一處密室裡,那密室極其蔭庇,我們搜府時並未發現。” 梁燁沉默了片刻,“王滇在府中藏這麼個人作甚?” 膽子比老鼠都小。 充恆踹了那人一腳,沒好氣道:“面前這位就是子煜大人,還不趕緊把王滇給你的東西交出來!” 那早已嚇破膽的大夫哆嗦著手從腰間拿出了封皺巴巴的信封,上氣不接下氣道:“這、這是王公子……讓、讓小人隨身帶著……的……要是被人、被人抓抓抓住,只有交給……子、子子煜大人才、才——” 梁燁不耐煩地一把奪過了那封信。 信封皺得厲害,上面的墨跡早已乾涸,顯然已經寫了不少時候,他拆信的時候,便聽見充恆在旁邊道:“據此人交代,王滇是個半個多月之前將信交給的他,囑咐他只有這月十六才能出那密室,王滇找此人來是為了救個將死之人,根據他的描述,屬下著人畫了畫像……” 梁燁瞥了一眼信封上“子煜親啟”四個大字,熟悉的字跡讓他無意識愉悅地挑了一下眉毛,裡面厚厚一摞信紙沉甸甸很有分量,他嗤笑了一聲,拿出了那摞信紙展開。 然後充恆和周圍眾人就看見陛下原本噙著笑的嘴角逐漸拉平緩緩下壓,好不容易有點笑意的眸子變得黑沉駭人,周身的氣息比大梁臘月的冰雪還要冷上幾分。 厚厚的幾十張信紙,信的開頭甚至都沒稱呼,只有一行漂亮的標題,甚至帶著王滇說過的書名號:《關於戶部尚書交接詳細事宜》。 簡單粗暴表明意思。 梁燁不死心往後翻。 《王氏商 隊五年發展規劃》,附:關於船隊相關事項請酌情考慮,不宜激進,河西船隊詳見第十七頁。 《十載山資金投入情況和盈利分析及計劃書》、《長運、明雲、三生酒樓信息網說明》…… 《皇宮暗線組織人員情況》附:還望能盡其用,錯在王滇,勿濫殺無辜。 《已盈利項目表及可流動銀錢》注:國庫告急時可取用。 《本人薪資表》注:臣帶走的銀錢全是自己的薪資本金賺的,私產屬個人隱私,不便說明。 ………… 幾十頁紙,密密麻麻,條分縷析,大到各處產業分佈和規劃如何填充國庫,小到梁燁給他的每塊銀子花在了什麼地方,甚至連他如何瞞過暗衛從宮中逃出,給梁寰請了哪些先生,讀了多少書,和崔琦如何達成了什麼協議……事無鉅細全都交代地清清楚楚。 最後十來頁紙,寫著他認為的對梁國如今現狀可救急的方法,包括從前他們爭執不下的點,王滇甚至仔細地思考改善列了如何實施。 ‘……此不過臣一家之言,望陛下酌情考慮。王滇。’ 梁燁不死心地再翻,然後什麼都沒有。 幾十頁紙,王滇不知道寫了多久,然而一字一句,全都是在談論公事,將所有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條,甚至考慮到了梁寰和宮中的宮女太監,除了“陛下”一字,再沒有一個字關於梁燁。 最親暱的竟然是信封上“子煜親啟”四個字。 梁燁站在議事殿前,目之所及是巍峨浩蕩的皇宮和望不到盡頭的繁華大都,手中的信紙厚而重,卻又輕飄飄的。 好像什麼都沒有拿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