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鴻落雪 作品

第85章 虎口

 應蘇坊一如既往地熱鬧。 王滇靠在馬車上聽著外面的喧鬧聲, 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路,直到馬車停在府邸門口才被車伕叫醒。 “大人,到了。” 王滇慢吞吞地睜開了眼睛,裹上披風下了馬車, 被凜冽的寒風撲了一臉, 他將手攏進袖子裡, 聳了聳肩,回頭看了一眼路上熱鬧的行人,拾階而上。 管家周安是他之前親自挑的人,四十多歲的中年人, 兩撇八字鬍, 圓眼蒜頭鼻,看著喜慶又憨厚,得知他要回來的消息早早便帶人在門口候著,見他下車便迎了上來,笑道:“公子可算回來了!” “周叔,你帶幾個體格好的, 去將後面那幾車東西卸進庫房。”王滇指了指後面被塞得滿滿當當的四五輛馬車,“裡面的東西讓人都登記好,忙完之後來大廳找我。” “哎, 好好好。”周安連連點頭,“外面冷, 公子快些進去暖和著,廚房裡已經備好了午飯,都是您愛吃的。” “好。”王滇笑了笑, 便有個年輕的小廝迎上來。 他不緊不慢地進了府, 這府邸是他空閒時一點點改好的, 府裡的下人也只有十來個,都是籤的活契,他用得也很舒心。 路上有些地方的積雪很厚,他偶爾會故意踩上一腳,留下個腳印子,旁邊的小廝叫於廊,不過十五六的年紀,眼睛狹長容貌冷酷,他穿著藏青色的夾襖,見他去踩欲言又止,應當是怕他溼了靴子凍到腳。 “踩雪很好玩的,試試?”王滇揣著袖子笑著對他說。 於廊是小廝裡最沉穩懂事的,雖然年紀小,卻很有主見,為了不讓父母賣掉妹妹,自己一個人去籤身契為奴,被王滇給帶回了府裡,不僅籤的活契,而且每個月有八天的假,能回去看望父母和弟妹,他對王滇很感激。 不過王滇向來忙碌,並不怎麼注意他們,既沒有主人的架子,也不會親近,這般跟他說話還是第一次。 於廊抿著唇看向他,很快又垂下眼睛,抬起腳學著王滇的動作往雪裡踩了一腳,點了點頭。 王滇將衣襬一撩,蹲在了積雪邊上,問他:“堆過雪人嗎?” 於廊僵硬地搖了搖頭。 “來,我教你。”王滇伸手攥起了一把雪,使勁團了團,讓那小雪球在厚厚的雪裡滾了幾遭。 於廊蹲在地上,動作僵硬地學著他的樣子攥雪球,瞥見那漂亮又修長的手指被雪凍得指尖發紅,有些慌亂地移開目光,將手中的雪球滾上了許多雪,攥實了遞給他。 “謝謝。”王滇笑著接過來,將大的放在底下,又將小雪球墩在上面,隨手從地上撿了兩粒小石子給小雪人當眼睛,樹枝做手,從袖子裡摸了摸,摸出來了塊帕子,“有剪刀嗎?” “我去給公子拿。”於廊立刻起身,往旁邊的屋子跑去。 “不用麻——”王滇話沒說完,人已經跑了。 他無奈地笑笑,盯著那小雪人看了半晌,找了個塊稍大的石子按了上去,自言自語道:“嘖,有點醜。” 於廊很快就拿了剪刀過來,王滇接過來將那帕子剪下來塊三角形,給小雪人系在了“脖子”上做圍巾。 “怎麼樣?”他問於廊。 於廊神色鄭重地點頭,“好看。” 王滇將剪刀遞給他,“我幼時特別喜歡堆雪人,可惜長大後就沒再堆過。” 於廊看著那個小小的雪人,將它周圍有些凌亂的雪給壓得平整了些。 “送你了。”王滇拍了拍手,起身笑著搓了搓凍得通紅的手,“走吧。” “公子,暖手。”於廊遞給了他一個做工精緻的暖抄。 王滇接過來便將手揣了進去,笑道:“多謝。” “我應該做的。”王滇不讓他們自稱奴婢,於廊便按他的要求自稱,“公子不嫌棄就好。” “很好看。”王滇像拍小動物一樣拍了拍懷裡的暖抄,往屋裡走去。 於廊彎了彎嘴角,又趕忙壓平,快步跟了上去。 王滇用完飯便去沐浴更衣,周安在外面叮囑幾個小廝和丫鬟,“公子前些日子在宮中染了風寒,伺候的時候精細著點,別讓公子吹到風,衣服也要厚的,新的冬衣取來了嗎?” “周管家,都放好了。”一個丫鬟道:“地龍也從今晨就開始燒起來了。” 周安點了點頭,就見王滇只穿著裡衣披著外袍出來,還光腳踩著木屐,登時哎喲一聲:“公子,這可不行。” “無事,府中地龍比宮中暖上不知幾倍。”王滇頂著溼漉漉的頭髮便要越過他們往裡屋走,“我先睡一會兒,賬本晚上再對。” “萬萬不可,公子啊,頭髮得擦乾才能睡。”周安操心道:“快,墨玉,去給公子拿暖靴來,於廊,幫公子將頭髮擦乾,束舫,將爐子再加些碳。” 王滇哭笑不得地看著他們忙,這裡的地龍和爐子他都改得很好,同暖氣房沒什麼兩樣,只穿著單衣也完全沒問題,比皇宮裡都要暖上許多,實在是很沒必要。 但周安貼心,他自然也不會拂了對方的好意。 於廊拿著乾布巾走過去幫他擦頭髮,王滇身上的裡衣穿得鬆鬆垮垮,剛沐浴完的人白皙的皮膚都泛著層薄紅,他伸手拿起桌子上的賬本,寬大的袖子順著手腕滑到了手肘,露出了線條流暢的手腕和小臂,只是手腕上還有些癒合不久的疤痕,像是被什麼東西給磨破,他大著膽子看了兩眼,又倉促地垂下了眼睛。 公子又受傷了。 之前他就留意到了,公子身上總會有些細小的傷痕,倒也算不得嚴重,沒幾天便會好,只是看著總讓人覺得……曖昧不堪。 他的目光恰好落在了王滇的側頸,陡然一滯,那些或是青紫或是泛紅的痕跡格外顯眼,他自小從市井中長大,自然知道這是什麼,因此才覺得這些曖昧的吻痕格外刺眼。 府中沒有正經的夫人和姨娘,那便是外室或者花樓裡的姑娘,那些個娘子怎麼配得上公子……於廊一邊幫王滇擦著頭髮,狹長的眼睛裡閃過了一絲憤怒。 公子這般光風霽月的人,怎麼能讓他人褻瀆? 王滇卻毫無所覺,拿著賬本看得認真,墨玉給他拿來了床厚厚的毯子蓋在了身上,低聲道:“公子,廚房做了豆乳羹,可要用一些?” “好。”王滇的確沒怎麼吃,聞言點了點頭。 很快墨玉就端上來了一小碗豆乳羹,王滇接過來,下意識說了聲:“多謝。” 墨玉笑了笑,“公子您客氣了,墨玉該做的。” 王滇一邊看賬本一邊吃了小半碗,問了周安幾個賬目上的問題,道:“我打算在濟世坊買幾家鋪子,明日你隨我一起去看看,對了,之前安排的事情如何了?” “回公子,人已經都安排過去了,只是河西郡離大都實在太遠,咱們真的要在雲水邊開船隊嗎?”周安還是有些不放心,“梁趙兩國可是一直在爭雲水的歸屬,萬一開戰——” “不必擔心,叫那些人放手去做便是。”王滇道:“銀子不夠儘管往上報,待過兩日我騰出手來,或許會親自跑一趟。” “好,公子。”周安點了點頭,“酒樓那邊咱們已經談了兩座下來,只是具體該如何做,還得請公子示下。” “找兩個靠譜的掌櫃,具體方案我等會兒給你。”王滇沉思了片刻,“郊外哪座皇莊最大?” 周安被他問得懵了一下,“這、這我還真不知道。” “也對,我改日去問問。”王滇打了個哈欠,“具體就先這樣吧,我去睡個午覺。” “公子,頭髮還沒擦乾。”於廊不著痕跡地往他肩膀上一按,“您這樣睡了容易頭疼。” “唔。”王滇精神懨懨地點了點頭,“那便等擦乾再睡。” 周安帶著其他人出去,王滇靠在榻上昏昏欲睡,於廊仔細地將他的髮尾也擦乾之後,輕聲喚他,“公子,頭髮都幹了。” 王滇閉著眼睛沒有應聲。 於廊將布巾放到一旁,走到榻邊輕輕晃了一下他的肩膀,“公子,公子?” “嗯?”王滇應了一聲。 “去床上睡。”於廊說。 王滇皺了皺眉,閉著眼睛躺了一會兒,才不情不願地起身,身上的毛毯披風全都滑到了榻上,光著腳往便床邊走,於廊急得不行,撈起毯子裹在他身上,“公子,穿靴。” “這便到了。”王滇又打了個哈欠,“於廊,在外面守著就行,我睡覺不習慣有人在旁邊。” “是。”於廊點點頭,看著他上床躺好,才放下了床幃,輕手輕腳地離開。 然而他在外面守了沒多久,忽然聽見屋裡一陣驚喘,登時箭步跑了進去,一把掀開床幃,“公子!?” 王滇冷汗津津坐在床上,面容蒼白驚懼,手緊緊攥著被子,骨節處因為過分用力泛著白,過了許久才緩緩抬起頭來看向他,帶著歉意衝他笑了笑,“我沒事,是不是嚇到你了?” 於廊抿著唇使勁搖了搖頭,“公子夢魘了?” “嗯。”王滇使勁捏了捏眉心,“沒事了,你下去歇著吧。” 於廊欲言又止地看著他,王滇疑惑地看向他,“有什麼事嗎?” 於廊有些緊張道:“我、我從前夢魘,我娘經常給我掐虎口,會好一些。” “啊,謝謝。”王滇衝他笑了笑,低頭去掐自己的虎口,認真地問道:“這樣?” “不能太用力。”於廊掐自己的虎口給他示範,片刻後見王滇還是在過分用力,那力道大到幾乎要出血,登時緊張起來,“公子,還是我來吧。” 他大著膽子拿開王滇的手,王滇倒沒有躲開,而是順著他的力道鬆了手,於廊不輕不重地給他掐了一會兒,王滇才好似終於驚醒一般,抽回了手道:“好多了,你孃的辦法很管用。” 於廊衝他僵硬地笑了笑,王滇忽然問道:“我記得你好像識字?” “嗯,我從前跟著賬房先生學徒時學的。”於廊回答。 王滇讚許地點點頭,“不錯,以後你就做我的貼身小廝吧。” 於廊驚喜地看著他,緊接著便要跪下叩頭,王滇眼疾手快地託了他一把,“咱們府上沒那麼多規矩,不用跪。” “是,公子。”於廊臉上終於露出了個毫不掩飾的笑容。 皇宮。 密牢。 梁燁接過旁邊暗衛遞過來的帕子,擦掉了下巴濺到的血,似笑非笑地盯著架子上的皮開肉綻沒個人樣的人,笑吟吟道:“簡凌,崔語嫻已經死了,你這又是何苦。” 木架上被鐵鏈捆著的人緩緩抬起頭來,目光兇狠地瞪著他,“梁燁,你這個卑鄙小人!休想詐我!主子她才不會這麼容易死!枉你身為一國之君,竟然用毒計暗算我!” 梁燁輕笑了一聲,慵懶隨意地靠在椅子上,白皙的指尖緩緩抹過桌子上濃郁的血跡,“崔語嫻不是最喜歡下毒麼?朕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怎麼就成了卑鄙了?簡統領,你真不講道理,對了,朕來是要告訴你,崔語嫻手底下的五萬黑甲衛,朕一個沒留,砍頭太過血腥,有人不喜歡,我便全都活埋了,你是最後一個黑甲衛了,開心嗎?” 簡凌咬著牙死死瞪著他,劇烈地掙扎起來,“你這個瘋子!梁燁!你這個暴君!” “拿來。”梁燁對著陰影裡喊了一聲。 一個身著黑甲衛制服的年輕士兵走了出來,將一個血淋淋的包袱扔到了桌子上。 簡凌目眥盡裂地看著那名士兵,“是你!怎麼會是你!我救過你的命——你怎麼可能背叛我!吳思廉!我這般栽培你!” 那士兵扯了扯嘴角,撕掉了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了充恆的臉,他抱著胳膊笑道:“從來就沒什麼吳思廉,你救我不過是主子設下的局,簡統領,別想了,消息是我走漏的,毒是我下的,你手底下那些得力的人也全都是我殺的,簡統領,感謝你的栽培和救命之恩,為了報答你,我求主子給你留個全屍如何?” 說完,他用劍挑開了桌子上的包袱,正是崔語嫻的腦袋。 “梁燁——”簡凌聲嘶力竭地吼出了聲:“我殺了你!我要殺了你!我殺了你們!!!你怎麼敢!!?” “朕怎麼不敢?”梁燁嘴角噙著的笑緩緩陰冷下來,玄色的龍袍穿在他身上暗不見光,他如同從血海里爬出的惡鬼,在黑暗中露出了閃著寒光的鋒利獠牙,“只可惜崔語嫻死得太容易,朕不止要她死,還要她挫骨揚灰死無葬身之地,要黑甲衛、崔家、簡家……全都給朕去死,當年你們怎麼屠得大梁皇宮,朕如今便怎麼還給你們。” “這件事情和簡家無關!”簡凌怒吼:“都是我一個人做的!和他們沒有關係!” 梁燁嗤笑了一聲:“他們受你和崔語嫻庇護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朕有些乏了,充恆,別讓他死了,朕要他親眼看著簡家人斬首。” “是!”充恆上去便卸了簡凌的下巴。 簡凌的吼聲已然不似人聲,梁燁卻覺得悅耳至極,走出密牢後,他接過了雲福遞來的溼帕子,慢條斯理地擦著染血的手指,“王滇回去了?” 暗衛悄無聲息地從黑暗中現身,“是,王大人看上去心情不錯,回府之後還和小廝堆了雪人,小廝給他了暖抄……不過胃口不好,只用了半碗米粥,吃了兩道青菜……沐浴之後便看了賬本,吃了小半碗豆乳羹,然後安排了船隊和酒樓的相關事宜……大人頭髮擦乾了才睡的,睡時驚悸醒來一次,那小廝幫忙安撫,大人便提了他做貼身小廝……” 暗衛事無鉅細地稟報,梁燁的嘴角逐漸被壓平,目光愈發陰沉,低聲笑道:“堆雪人……安撫……那小廝怎麼安撫的?” 暗衛戰戰兢兢道:“他幫王大人掐了許久的虎口。” 梁燁不虞地眯起了眼睛,陰惻惻地笑出了聲。 擦血的帕子被生生捏成了碎片,沾著血晃晃悠悠地落在了泥濘的雪地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