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鴻落雪 作品

第81章 大葬

 大殿之中眾人神色各異, 梁燁強撐著站在高階之上,良久之後才緩緩抬起頭, 一步一步地走下了臺階。 其餘人屏息凝神, 目光聚集在他身上。 他停在了離王滇幾尺之外,崔語嫻的士兵拿劍將他團團圍住,卻又畏懼他身上的氣勢, 被逼得連連後退。 “朕在位十餘年,的確庸碌無為。”梁燁抬起頭,看向崔語嫻, “但你強加罪名逼朕退位,朕若答應,那才真是愧對大梁, 愧對百姓!” 崔語嫻臉色一變,“你——” “朕同王滇引為知己,惺惺相惜, 卻被你扭曲成了寵幸孌臣,倘若朕真得心悅於他,那必然要明媒正娶聘為皇后!”梁燁笑著看向王滇。 王滇先是愣了一下,旋即警告地瞪了他一眼。 眾目睽睽之下說這種話,就算是假設,以後也有得是機會讓人拿來做文章,傻逼。 梁燁突然抬高聲音道:“皇祖母, 朕昔日念祖孫之情, 對你一忍再忍,退讓許久, 可你不僅不知悔改, 先是縱容黑甲衛刺殺弒君, 今日又謀反逼宮,篡權奪位,朕就算是擔上這個不孝的罪名,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混淆皇家血脈!壞我大梁百年基業!” 崔語嫻沉下臉道:“你什麼意思?” “梁炫早已於五年前病死在寒山寺。”議事殿門口忽然傳來了一道清冷的聲音。 眾人循聲望去,便看見崔琦推著輪椅進來,大約是風涼,他艱難地咳嗽了兩聲,青白虛弱的臉上泛著不正常的薄紅,頂著崔語嫻驚愕的目光道:“我同十六殿下乃是至交好友,親眼見他病逝,而你連他的幼子都不肯放過,逼他喝下白玉湯那等陰詭之藥,如今又要我假扮十六殿下……崔語嫻,就算你騙得了天下人,也騙不了你自己!” “胡說!你明明就是梁炫!”崔語嫻眼底終於浮現出了一絲慌亂,但很快她就鎮定了下來,“梁炫,你竟然敢背叛哀家?!你那幼子——” “事到如今你何必再強撐。”崔琦神色淡淡道:“你謀害先帝十餘名皇嗣,殘害嬪妃,又縱容崔氏兄弟仗勢行兇,侵吞良田皇莊,賣官鬻爵,建立內朝使得朝廷烏煙瘴氣,更於前不久主謀科舉舞弊一案,若非陛下力保,多少無辜學子將命喪你手,如今你謀反逼宮,崔氏,你做的惡事天理難容。” “滿口胡言!”崔語嫻厲聲道:“來人!把他給哀家帶下去!” 話音剛落,議事殿四面八方的窗戶被人破開,數不清的士兵身披重甲手持箭弩,齊刷刷地對準了大殿之中的黑甲衛。 一位著紅衣黑甲的少年將軍手執長|槍大步踏入殿中,朗聲道:“焦文柏之子焦炎率南軍鐵六部奉皇命入宮平叛!叛軍殺無赦!” 他眉眼明亮,然而周身都是血腥肅殺之氣,圍住了議事殿的士兵也俱是渾身浴血,顯然早已經歷了場惡戰,然而最令人心驚的是,人都被殺完了,崔語嫻竟半點消息都沒有收到。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崔琦,“是你!你竟敢攔住消息!” 崔琦神色淡淡,“娘娘憑空栽贓人的本事還是如此精湛。” 崔語嫻恨恨的望著他,又滿是怒意地看向梁燁,“好啊,你們竟然聯合起來算計哀家!梁燁,你真是好本事!” 梁燁嗤笑了一聲:“崔氏,事到如今你還不肯認罪麼?” “哀家沒錯!哀家是大梁的太皇太后,是先帝嫡母,哀家為大梁做了這麼多事——”她往後踉蹌了一步,痴痴笑道:“當年你登基時不過是一八歲稚兒,你懂什麼?你會什麼!?若不是哀家撐起來,你以為會有現在的大梁!?梁燁,你當真是忘恩負義!” “當年先帝子嗣十餘人,太子早已能繼承大統,更有底下數位皇子,若不是你下毒手,如何會逼得陛下八歲登基!”聞宗怒聲道:“崔氏,你已至窮途,還不快伏首認罪!” “哀家沒錯!”崔語嫻環視周圍一遭,忽然奪過了旁邊黑甲衛手上的長劍,抵在了王滇脖子上,冷笑道:“好啊,梁燁,你要哀家死,哀家也要帶著這個佞臣死!哀家養了你這麼些年,還是第一次見你這般在意別人,你跟你那個爹一樣,都是痴情種,哀家倒要看看,王滇死了,你還能活多久!” 王滇本來戴著枷鎖鐐銬動彈不得,脖子上還架著兩把刀,這會兒脖子上又多了把利劍,他連喘氣都變得小心翼翼,頗為離譜地看著崔語嫻。 不是,爭權奪利失敗,這種時候坦然認輸多瀟灑大氣,拿他一個無足輕重的小棋子撒什麼氣? 崔語嫻拿劍沒個輕重,王滇脖頸瞬間一涼,轉眼就見了血,梁燁眯起了眼睛,冷聲道:“崔氏,你若認罪,朕可以饒你不死。” 崔語嫻笑道:“哀家知道你恨,你覺得是哀家殺了你父皇,逼死了卞馨,天真!子煜啊子煜,你渾渾噩噩這麼些年有什麼不好,有哀家在一日,你這皇位便穩一日,卻非要學你父皇自作聰明,你且看吧——看著這梁國如何分崩離析!” “朕如何做是朕的事。”梁燁抬眼面無表情地看向王滇,袖中的柳葉刀悄無聲息地落在了掌心。 王滇瞥見他細微的動作,不贊同地衝他皺了皺眉。 崔語嫻該死,也殺得,卻唯獨不能由梁燁來殺,縱使她罪孽滔天,可名義上終歸是梁燁的祖母,若崔語嫻死在梁燁手裡,弒親的罪名就會被永遠釘在他身上,天下人的唾沫會將他淹死。 不能殺,殺了就白費功夫了。 梁燁下頜緊繃,死死地盯著王滇,忽然笑道:“王大人忠君愛國,若祖母殺了他,朕定然會讓他風光大葬。” 饒是王滇知道他在說反話,但聽見“風光大葬”四個字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好你個梁燁,真是嘴抹了蜜。 崔語嫻不確定地攥緊了手裡的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原來此人也不過是你拋出來的棋子,哀家還當你們多麼情深義重,讓他受刑時半個字都不肯吐露,早知如此,哀家便不該用鞭刑,合該用酷刑讓這等愚忠之人開開眼!這就是他忠心的帝王!” 梁燁淡淡地看了王滇一眼,面不改色道:“拿下。” 王滇脖子驟然一涼,緊接著頸上的枷鎖就應聲而裂,下一瞬就被人死死箍進了懷裡,身上的傷口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地疼,疼得他面容猙獰又扭曲。 崔語嫻低頭看著穿心而出的長劍,往後踉蹌了兩步,不可置信的轉頭看向拿劍的人。 楊滿哆嗦著鬆開了手,聲音顫抖,老淚縱橫道:“娘娘……娘娘您走好。” 崔語嫻“嗬嗬”地倒抽了兩口氣,嘴裡吐出的血沫子讓她連話都說不清,最後重重摔倒在地上,瞪大了眼睛死不瞑目。 下一瞬,整個大殿血花四濺。 朝陽自天際緩緩升起,初冬的清晨帶著股肅殺的冷意,霞光透過破敗不堪的窗戶照射進來,高階之上的龍椅染上了層淡淡的血色。 大殿之中粗暴的殺戮看得王滇有些反胃,他轉過頭,不著痕跡地推了梁燁一下。 哪怕大殿中的朝臣剛剛死裡逃生,這會兒正處在驚懼之中,眼神也照樣好使。 梁燁卻絲毫沒有鬆手的意思,面色陰沉地瞪了他一眼,將渾身都是血的人打橫抱了起來,快步往後殿走去。 “梁燁!”王滇這會兒恨不得直接暈過去,偏著頭低聲咬牙道:“瘋了嗎,快放我下來!” 眾目睽睽之下,這不是擺明了想告訴別人他倆有一腿? 想起方才他還信誓旦旦說自己跟梁燁清清白白,這樣豈不是啪啪打臉。 梁燁大步往前走,“李步!” 李步提起藥箱趕忙跟上。 直到拐進了後殿王滇才鬆了口氣,緊接著眼前一陣發昏,他後知後覺想起梁燁身上的傷,“你不要命了!放我下來!” 梁燁置若罔聞,大步走到床邊將人放到了龍床上,“李步!” “老臣在。”李步小跑著跟了上來,心驚膽戰道:“陛下,您身上的傷不宜用力。” “看他。”梁燁黑著臉道:“朕無事。” 王滇身上大部分都是鞭傷,肚子和胸口上有大塊淤青,像是被人踹出來的,脖子上的傷口還在淌血,整個人看著傷痕累累,苟延殘喘。 偏偏他本人還無所覺,皺著眉道:“死不了,給你省了筆喪葬費。” 梁燁眯了眯眼睛,正要說話,雲福忽然進來通傳,“陛下,焦炎將軍在外求見,聞太傅等人也想求見陛下……” “趕緊去,別耽誤正事。”王滇拍了拍他的胳膊,對李步道:“你先幫他把胸口的洞處理一下。” 梁燁饒是再不滿意,最後也不得不匆忙離開了後殿。 王滇這才算真正鬆了口氣,昏昏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李步小心翼翼地給他處理著身上的傷口,安慰道:“大人,這些鞭傷雖看著嚇人,但都沒觸及根骨,不會有大礙。” 王滇扯了扯嘴角,沒說話。 那人打得時候收著力道,他幾乎瞬間就判斷出對方很可能是梁燁安插進去的人——梁燁這般心思縝密,若真不想讓他死,哪怕做戲也是要做足準備的。 不過就是很讓人不爽罷了。 他在一片混沌中恍然想,梁燁果然是個心狠手辣思維縝密的帝王,其餘的事情他都能勉強猜個八九不離十,唯獨崔琦的事情,他是萬萬沒想到。 崔琦就是梁炫,崔語嫻一直將人養在崔家,卻故意放出梁炫之子出來擾亂視線,她真正要推上位的是崔琦,可他卻單純地將崔琦當成了個鬱郁不得志的世家公子,甚至還試圖拉攏……梁燁倒是好耐心,竟耐著性子陪他做戲去勸說崔琦,實際上卻早就暗中將崔琦策反了過來,打了崔語嫻一個措手不及—— 同時也很好地解釋了為什麼他讓權寧帶走那個小孩,梁燁半點都不著急,甚至故意不管藉此來穩住他。 梁燁藏在瘋癲乖張的迷霧裡,精細巧妙地利用著所有人,半真半假地落子,虛虛實實,用一個崔語嫻完全來不及反應的速度,迅速而又血腥地實現了權力的更迭。 設身處地的想,若他坐在梁燁的位置上,完全做不到如此迅速。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梁燁說不定已經布好了更多的局。 身上的傷和腦子一陣陣地發疼,王滇拒絕再去想這些東西,從梁燁瘋瘋癲癲第一次出現在他面前開始,他就下意識地將對方當成了個沒人疼沒人愛被活活逼瘋的傀儡皇帝,此後再多陰謀與算計,都沒能讓他擺脫這個刻板印象。 真他媽牛逼。 王滇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過去的,睡夢中都在渾渾噩噩地分析梁燁到底是從什麼時候、如何巧妙地佈局,怎麼將他玩|弄於股掌之中,奈何睡夢中智商有限,還帶著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最後就只能逮住梁燁暴揍一頓來發洩。 他是被人活活親醒的。 睜開眼,剛才在夢裡被他暴揍的人正笑得一臉無辜乖巧,“醒了?怎麼不多睡會兒?” “……”王滇嘴唇被親得刺痛,他麻木的抹了把臉。 梁燁眸光幽深地望著他,“崔語嫻死了。” 王滇緩慢地眨了眨眼。 梁燁低頭親了他一口,同他耳鬢廝磨,親暱道:“朕之前在大殿上所說並非虛言,你立了如此大功,朕該同你共享這天下。” “王滇,做朕的皇后。” 王滇沉默良久,在他愈發探究的目光裡,白著臉咳嗽了好幾聲,緩緩開口道: “你他媽坐到我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