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四百九十二章 西山老狐亂嫁女

    難為他找來那根如同枯木逢春猶發綠芽的木杖,和那隻散發山野清香的翠綠葫蘆。

    但是老翁一身的狐狸味道,仍是遮掩得不太好,而在浩然天下,世間狐精不可成為山神,是鐵律。

    陳平安猜測這頭老狐,真實身份,應該是那條山澗的河伯神祇,既希望自己不小心投湖而死,又害怕自己萬一取走那份寶鏡機緣,害它失去了大道根本,所以才要來此親眼確定一番。當然老狐也可能是寶鏡山某位山水神祇的狗腿幫閒。不過關於鬼蜮谷的神祇一事,記載不多,只說數量稀少,一般只有城主英靈才算半個,其餘高山大河之地,自行“封正”的陰物,太過名不正言不順。

    陳平安正喝著酒。

    只見那老狐又來到破廟外,一臉難為情道:“想必公子已經看穿老朽身份,這點雕蟲小技,貽笑大方了。確實,老朽乃西山老狐也。而這寶鏡山其實也從無土地、河伯之流的山水神祇。老朽自幼在寶鏡山一帶生長、修行,確實依仗那山澗的靈氣,但是老朽膝下有一女,她幻化人形的得道之日,曾經立下誓言,無論是修行之人,還是精怪鬼物,只要誰能夠在山澗鳧水,取出她年幼時不小心遺落水中的那支金釵,她就願意嫁給他。”

    老翁唏噓道:“老朽這一等,就等了好幾百年,可憐我那女兒生得國色天香,不知多少附近鬼將與我提親,都給推了,已經惹下好些不快,再這樣下去,老朽便是在寶鏡山一帶都要廝混不下去,所以今兒見著了相貌堂堂的公子,便想著公子若是能夠取出金釵,也好省去老朽這樁天大的心病。至於取出金釵之後,公子離開鬼蜮谷的時候,要不要將我那小女帶在身邊,老朽是管不著了,便是願意與她同宿同飛,至於當她是妾室還是丫鬟,老朽更不在意,我們西山狐族,從來不計較這些人間禮節。”

    陳平安擺擺手道:“我不管你有什麼算計,別再湊上來了,你都多少次畫蛇添足了?要不然我幫你數一數?”

    老翁試探性問道:“金釵一事,老朽又說得過火了?”

    陳平安點頭道:“你說呢?”

    老翁捶胸頓足,氣呼呼轉身離去,突然停步轉頭,恨恨道:“你們這些外邊的人,怎的如此奸詐難騙?!難不成鬼蜮谷以外,是騙子窩不成?”

    陳平安啞然失笑。

    老翁瞥了眼陳平安手中乾糧,開始罵罵咧咧:“也是個窮鬼!要錢沒錢,要相貌沒相貌,我那女兒哪裡瞧得上你,趕緊滾蛋吧你,臭不要的玩意兒,還敢來寶鏡山尋寶……”

    陳平安揚起手中所剩不多的乾糧,微笑道:“等我吃完,再跟你算賬。”

    那頭西山老狐趕緊遠遁。

    陳平安吃過乾糧,休憩片刻,熄滅了篝火,嘆了口氣,撿起一截尚未燒完的柴火,走出破廟,遠處一位穿紅戴綠的女子姍姍而來,瘦骨嶙峋也就罷了,關鍵是陳平安一下子認出了“她”的真身,正是那頭不知將木杖和葫蘆藏在何處的西山老狐,也就不再客氣,丟出手中那截柴火,剛好擊中那障眼法和易容術比起朱斂打造的麵皮,差了十萬八千里的西山老狐額頭,如斷線風箏倒飛出去,抽搐了兩下,昏死過去,一時半刻應該清醒不過來。

    終於得了一份清靜光陰的陳平安緩緩登山,到了那山澗附近,愣了一下,還來?還陰魂不散了?

    陳平安二話不說,伸手一抓,掂量了一下手中石子分量,丟擲而去,稍稍加重了力道,先前在山腳破廟那邊,自己還是心慈手軟了。

    山澗畔有位女子正背對著陳平安,側身盤腿坐在一處雪白石崖上,身邊整齊放著一雙繡花鞋,她斜撐著一把碧綠小傘,輕輕擰轉傘柄,

    若是沒有先前噁心人的場景,只看這一幅畫卷,陳平安肯定不會直接出手。

    結果陳平安那顆石子直接穿破了碧綠小傘,砸中腦袋,砰然一聲,直接癱軟倒地。

    陳平安還算有講究,沒有直接擊中後腦勺,不然就要直接摔入這座古怪山澗當中,而只是打得那傢伙歪斜倒地,暈厥過去,又不至於滾落水中。

    陳平安便不再理會那頭西山老狐。

    深呼吸一口氣,小心翼翼走到水邊,凝神望去,山澗之水,果然深陡,卻清澈見底,唯有水底白骨嶙嶙,又有幾粒光彩微微光亮,多半是練氣士身上攜帶的靈寶器物,經過千百年的水流沖刷,將靈氣銷蝕得只剩下這一點點光亮。估摸著便是一件法寶,如今也未必比一件靈器值錢了。

    陳平安便心存僥倖,想循著那些光點,尋找有無一兩件五行屬水的法寶器物,它們一旦墜入這山澗水底,品秩說不定反而可以打磨得更好。

    不過陳平安始終提防著這座拘魂澗,畢竟這裡有生靈喜好投水自盡的古怪。

    陳平安突然轉過頭去,只見樹林當中,跑出一位手持木杖系掛葫蘆的矮小老翁,一路飛奔向水邊,哀嚎著我那苦命的女兒啊,怎的還未嫁人就命喪於此啊。

    陳平安有些頭疼了。

    陳平安舉目望向深澗對岸一處坑坑窪窪的雪白石崖,裡邊坐起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子,伸著懶腰,然後只見他大搖大擺走到水邊,一屁股坐下,雙腳伸入水中,哈哈大笑道:“白雲過頂做高冠,我入青山身穿袍,綠水當我腳上履,我不是神仙,誰是神仙?”

    那頭西山老狐,突然嗓門更大,怒罵道:“你這個窮得就要褲襠露鳥的王八蛋,還在這兒拽你大爺的酸文,你不是總嚷嚷著要當我女婿嗎?現在我女兒都給惡人打死了,你到底是咋個說法?”

    那男子身體前傾,雙手也放入水中,瞥了眼陳平安後,轉頭望向西山老狐,笑道:“放心,你女兒只是昏過去了,此人的出手太過輕巧軟綿,害我都沒臉皮去做英雄救美的勾當,不然你這頭卑賤老狐,就真要多出一位乘龍快婿了。說不得那蒲禳都要與你呼朋喚友,京觀城都邀請你去當座上賓。”

    老狐懷中那女兒,幽幽醒來,茫然皺眉。

    老狐差點激動得老淚縱橫,顫聲道:“嚇死我了,女兒你若是沒了,未來女婿的聘禮豈不是沒了。”

    那少女抿嘴一笑,對於老父親的這些盤算,她早就習以為常。何況山澤精怪與陰靈鬼物,本就迥異於那世俗市井的人間禮教。

    陳平安轉頭望老狐那邊,說道:“這位姑娘,對不住了。”

    那少女轉過頭,似是生性嬌羞膽怯,不敢見人,不但如此,她還一手遮掩側臉,一手撿起那把多出個窟窿的碧綠小傘,這才鬆了口氣。

    老狐一把推開礙事的碧綠傘,伸長了脖子,朝向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王八蛋,撕心裂肺喊道:“說一句對不住就行了?我女兒傾國傾城的容貌,掉了一根青絲都是天大的損失,何況是給你這麼重重一砸,賠錢!最少五顆……不行,必須是十顆雪花錢!”

    陳平安輕輕拋出十顆雪花錢,但是視線,一直停留在對面的男子身上。

    西山老狐像是一下子給人掐住了脖頸,接住了那一把雪花錢,雙手捧在手心,低頭望去,眼神複雜。

    對面還在胡亂拍水洗臉的男子抬起頭笑道:“看我做什麼,我又沒殺你的念頭。”

    陳平安笑道:“那就好。”

    那男子伸手指了指手撐碧綠傘的少女,對陳平安說道:“可如果你跟我搶她,就不好說了。”

    陳平安搖搖頭,懶得說話。

    可就在此時,有少女細若蚊蠅的嗓音,從碧綠小傘那邊柔柔溢出,“敢問公子姓名?為何要以石子將我打暈過去?方才可曾見到水底金釵?”

    西山老狐驟然高聲道:“兩個窮光蛋,誰有錢誰就是我女婿!”

    陳平安置若罔聞。

    那男子彎腰坐在水邊,一手托腮幫,視線在那把碧綠小傘和竹編斗笠上,遊移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