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三百八十六章 又一年春

    裴錢一臉茫然,“你在說啥呢?”

    崔東山從小碟子裡邊撿起一顆棗子,輕輕砸在裴錢額頭上,“小樣兒,跟我鬥?”

    裴錢伸手接住墜落的棗子,假裝要丟回去,崔東山不動如山,裴錢幾次動作,崔東山都笑著紋絲不動,裴錢想著自己應該是砸不中這傢伙的,萬一真得逞了,估計最後還是她自己吃不了兜著走,乾脆就將棗子塞進嘴裡,狠狠瞪他。

    崔東山驀然驚慌,“不好,這棗子是百花苑棗樹精魅的子孫,我們練氣士不怕那精魅纏身,你裴錢這麼個小不點,那傢伙肯定覺得是軟柿子可以欺負,所以你睡覺前一定要小心管好房門窗戶,不然大半夜一根根樹枝爬進屋子,實在太嚇人了……”

    言語之間,崔東山還故意扭轉胳膊,繪聲繪色,模仿一頭樹木精魅如何潛伏入室害人。

    嚇得裴錢立即拿出那張心愛符籙,重重貼在額頭,然後雙臂環胸。

    崔東山哀嘆一聲,“不行啊,你這張符籙是寶塔鎮妖符,草木成精,不吃這一套的。”

    裴錢再拿出那張陳平安很後邊贈予她的陽氣挑燈符,又貼在額頭上。

    崔東山以拳擊掌,憂心忡忡道:“別啊,這張符籙是引路符,又不能抵禦鬼魅精怪的,說不定反而會吸引其它樹魅的注意力,覺得你是在挑釁它們呢,到時候花草精怪,浩浩蕩蕩跟著棗樹精魅,一起去你屋子做客了,到時候你床邊啊,床底啊,全是。”

    裴錢抿著嘴皺著黑炭小臉,眼眶裡開始淚珠打轉了。

    陳平安一巴掌拍在崔東山腦袋上,笑罵道:“少嚇唬裴錢。”

    崔東山哦了一聲,然後一手捧腹,伸手指著恍然大悟的裴錢,“哈哈,小笨蛋一個!”

    裴錢惱羞成怒,就要去隔壁房間取出那根行山杖,畢竟她如今還是覺得自己獨創的瘋魔劍法,更有威力,跟他拼了!

    崔東山見機不妙,已經腳底抹油跑路了。

    裴錢在崔東山溜掉後,跟陳平安擠出一個笑臉,道:“師父,剛才我是假裝害怕哩。就算沒有這兩張符籙,我晚上睡覺前都會背誦聖賢書籍的,一定可以萬邪不侵,鬼魅不近,對吧?”

    陳平安看著腦門上還貼著兩張符籙的小傢伙,忍著笑,點頭道:“可能是吧。”

    裴錢有些慌張,“只是‘可能’?”

    陳平安笑道:“這裡是仙家客棧,哪有敢禍害客人的精魅。”

    裴錢可憐兮兮道:“萬一呢?”

    陳平安愣了愣,摸了摸她的腦袋,“放心吧,我不就在你隔壁嗎,怕什麼。”

    裴錢眼睛一亮,趕緊摘了符籙放入袖中,跑去窗口那邊踮起腳跟,對著花園唸唸有詞,無非是些我師父可是陳平安、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之類的天真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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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棧別處,隋右邊主動找到了崔東山,問道:“你是不是有養出本命飛劍的秘法?”

    崔東山笑著不說話。

    隋右邊徑直問道:“你要我付出什麼?”

    崔東山坐在桌旁,看著站在門口的負劍女子,微笑道:“很簡單,不忘本。”

    隋右邊皺眉道:“怎麼說?”

    崔東山一臉嫌棄,揮手趕人,“這都想不明白,還敢奢望以純粹武夫之身,早早溫養出本命飛劍的胚子?”

    隋右邊臉如冰霜,轉身離去。

    崔東山不以為意,想了想,去了魏羨住處。

    朱斂正在逛百花苑,恰好不在屋內,房門未拴,崔東山直接推門而入。

    魏羨正在看一些沿途購買的地方縣誌、稗官野史,放下書本,問道:“有事?”

    崔東山大修飄搖,跨過門檻後,屋門自行關上。

    崔東山伸出一隻手掌,輕輕握拳,“你魏羨不看過程只看結果,四人當中,你是最大的臭棋簍子,卻也是無意中最近棋理之人,終有一拳,遲早要砸在我家先生要害處,不如我今天先將你打死了事。”

    魏羨淡然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崔東山一揮袖子,一幅畫卷落在魏羨身邊的桌上,還有三顆金精銅錢。

    崔東山大步向前,一手負後,一手握拳,“錯殺便錯殺了,殺得你境界跌到不能再跌,等到我家先生傷勢痊癒,再順勢破開五境瓶頸,你到時候再想出手,已經做不到了。”

    魏羨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是我跌境損失更大,還是你丟了師徒名分更慘重。你真以為我不知道,這幅畫卷是你崔東山的障眼法?陳平安是什麼人,想必你我心知肚明。”

    崔東山略微有些驚訝,放緩腳步,“之前倒是小覷了你這位南苑國的開國皇帝,說吧,咱倆同樣心知肚明,你魏羨就是那個真正的隱患,可你為何遲遲不肯動手,我很是好奇,是因為……裴錢?”

    魏羨面無表情,悶不吭聲。

    崔東山笑著坐下,“與我先生藉著下棋的機會,幫他覆盤之時,事無鉅細,關於藕花福地的事情,我都詢問過了,其中關於你們畫卷四人的來歷背景,只要是他知道的,我都知道,他沒有注意的蛛絲馬跡,我會留心。”

    崔東山指了指桌上一本不入流的野史,“比如根據後世南苑國野史記載,他們那位鐵血手腕的開國皇帝,最寵溺年幼早夭的小公主,為了她,派遣所有宮廷方士,出去尋訪仙人。那麼在你魏羨眼中,裴錢與你女兒,有幾分相似?是不是殺了陳平安,你就能讓她在藕花福地復活,或是乾脆是依附裴錢之身,在這座浩然天下父女重逢?嗯,興許你魏羨還是會死,可畢竟她能夠多活一世,至於是不是在那故國故鄉的南苑國,無所謂了,反正親人早已是枯骨,在浩然天下說不定成就更大,所以你魏羨選擇默默等待,希冀著為她鋪路更多?積攢更多家底,避免再度夭折的結局?所以陳平安必殺,但是他身上的諸多寶貝,你也要,好留給新的裴錢,作為她以後的修行家底?”

    魏羨桌下一手握拳。

    崔東山嘖嘖道:“我家先生說得好,那位老前輩真是道法通天,算無遺策,在規矩內,給陳平安,給裴錢,給你魏羨,都有自己的選擇餘地,在某些規矩內謀劃大道。”

    魏羨由衷讚歎道:“我雖然不懂棋,可是崔先生的棋術確實高明。”

    然後魏羨笑道:“可我要是在陳平安那邊打死不承認,崔先生又能怎麼辦?”

    崔東山爽朗大笑,“你魏羨真以為自己瞭解陳平安?不說我一些獨門秘法,拘押魂魄要你口吐真言,我敢確定,只要我原原本本與說過了陳平安這些推斷,你魏羨的下場應該是……我以飛劍畫圈,遮蔽天地,然後他陳平安就以當下的修為境界,打得你魏羨連死三次。最重要的不是這些,而是你魏羨此生都註定見不著你最想見的人了。”

    魏羨鬆開桌底下的拳頭,坦然道:“確實如此。”

    這應該是崔東山在畫卷四人面前,第一次直呼陳平安的名字。

    崔東山駕馭那把飛劍,金光畫圈之後,拿出那幅走馬圖,攤開後,截取了其中一段光陰流水,笑道:“和氣生財,不用打打殺殺,你魏羨心性不錯,還是輸在了眼界窄,來來來,我告訴你這個土老帽,我之前在驪珠洞天,是怎麼以一大堆破破爛爛的本命碎瓷片,精心拼湊出一個活蹦亂跳的活人,好好瞪大你的狗眼,仔細看好,好教你知道,除了你們藕花福地的那位臭牛鼻子天老爺,我崔東山一樣有機會讓你得償所願,不敢保證肯定成,可機會之大,總大過你這位開國皇帝在我眼皮子底下,兵行險著吧?”

    半炷香過後。

    魏羨站起身,低頭抱拳而無言語。

    崔東山收起光陰畫卷走馬圖後,也沒有開口說話。

    魏羨抬起頭,依舊抱拳,“先生就是大驪國師,繡虎崔瀺吧?”

    崔東山一挑眉頭,“不愧是當過皇帝的人,見微知著,比盧白象聰明不少。”

    魏羨眼神炙熱,“國師大人,能否告知在下,具體是如何以大驪一隅之地,吞併一洲半壁江山?”

    崔東山笑容玩味,“你憑什麼跟我提這種要求?”

    魏羨收起架勢,坐回位置,“就憑國師大人願意在這屋子,與我魏羨一個必輸之人,浪費這麼多口水。我身上總有國師認為值錢的東西,今天沒有,以後也會有。”

    崔東山點點頭,感慨道:“老魏啊,你很上道啊,跟你聊天,心不太累。”

    魏羨猶豫片刻,正要說話。

    崔東山擺擺手,“你想說的,我知道,這才是你真正活下來的關鍵。裴錢作為我家先生的開山大弟子,你要真能狠下心,對她意圖不軌,只將她當做一副傀儡皮囊,一旦你露出蛛絲馬跡,你早死得不能再死了,不是我殺你,是陳平安。”

    崔東山眼神深沉,“你在等機會,陳平安在等你出手罷了。有可能是這樣,有可能不是這樣,但是可能性比較大。”

    魏羨搖頭,“此事我不信。”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仰頭道:“那是你還不知道,陳平安跟哪些人在心境上拔過河,較過勁。所以說你魏羨眼界窄嘛。”

    魏羨問道:“國師又想要什麼?”

    崔東山嘆了口氣,“不好說,等等看。記住,以後別喊我國師,如今我跟自己是半個仇家。”

    崔東山站起身,一揮袖子,地上出現了一幅寶瓶洲形勢圖,是大驪宋氏吃掉盧氏王朝之前的那幅圖,崔東山走到一洲最北端的地圖方位上,意氣風發,朗聲笑道:“閒來無事,就與你說說我當年的豐功偉業,是如何一路南下,未來又是如何將一洲版圖變作一國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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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錢離開屋子後。

    陳平安獨自一人,閉目養神,似乎有些疲憊。

    他睜開眼,站起身,走到窗口。

    又一年春將盡。

    陳平安趴在窗口上,笑望向窗外。

    ————

    雲霞山一座新開闢出來的仙家府邸,是仙子蔡金簡如今的修道居所。

    府邸鄰近山崖,視野開闊,可以遠眺。

    她屏退那些修道資質尚可的婢女,獨自一人,盤腿而坐在蒲團上,手持一幅從不示人的畫卷。

    蔡金簡如今在雲霞山名聲大噪,甚至在寶瓶洲諸多仙家門派當中,成為有資格與地仙前輩平起平坐的年輕翹楚。

    除了她從驪珠洞天歸來後,境界暴漲之外,還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秘事,比如她與老龍城苻南華的關係莫逆。

    而蔡金簡經歷過一番大起大落後,尤其是那場連師門祖師都不曾告知的生死劫難之後,蔡金簡無論是修為,還是心性,都獲得了脫胎換骨的變化,讓人感到驚豔。

    蔡金簡在前些年經常會下山遠遊,這兩年則經常閉關。

    蔡金簡打開手中畫卷,上邊是一位雙鬢霜白的青衫儒士。

    是她自己繪畫而成。

    在旁人眼中道心愈發堅定、大道可期的蔡金簡,低下頭,睫毛微顫,輕聲道:“齊先生。”

    她緩緩收起畫卷,捧在懷中,神遊萬里。

    當年死而復生,與齊先生分別之際,他說有一事相求。

    蔡金簡當然願意。

    齊先生要她將一幅光陰走馬圖,幫著寄往倒懸山劍氣長城。

    而且在那之後,齊先生讓她幫忙,又陸陸續續寄了幾幅畫卷過去。

    畫卷主要人物,正是那個泥瓶巷少年,畫卷內容,除了驪珠洞天裡的孩子陳平安,到大隋遠遊,再到獨自一人南下送劍,最後一幅,是在到達綵衣國之前,在那之後,齊先生就與她蔡金簡道謝和告別。

    蔡金簡曾經壯著膽子好奇詢問,自己能否瀏覽畫卷。

    那位齊先生笑容溫柔,點頭說可以。

    最後一幅畫卷上,出現了齊先生,說了些臨終遺言。

    是說給劍氣長城那人聽的。

    “我有個不情之請,懇請寧姑娘考慮。”

    “這樣的陳平安,會善待世人。那就請寧姑娘,善待陳平安。”

    “若是最後寧姑娘仍是不喜歡陳平安,沒有關係,只請莫要讓我的小師弟,在情之一字上,太過傷心。齊靜春在此拜謝。”

    此時此刻,蔡金簡抬起頭,怔怔望向遠方。

    齊先生,總是讓人如沐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