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有失遠迎

    銀鹿壯起膽子問道:“隱官大人,先前路過門外的修士,與我打了個照面,是什麼來頭?”

    陳平安換手挽拂塵,“叫陸尾,仙人境瓶頸的陰陽家,來自中土陸氏,算是我的半個老鄉。舊賬新賬一筆糊塗賬。”

    銀鹿噤若寒蟬,當然不是什麼陸尾和中土陸氏的名頭,而是年輕隱官手上的那把拂塵,讓銀鹿越看越扎眼,難道那位被自家師尊說成是窮盡造化的太上祖師瓊甌,莫非也遭了毒手?

    陳平安隨口問道:“你要是與中土陸氏為敵,會怎麼做?”

    盡整些虛頭巴腦的,銀鹿覺得光是跟這個年輕隱官閒聊,就老費勁了,只是他都這麼問了,銀鹿只得認真思考這種混賬問題,思量片刻,試探性說道:“我就算在仙簪城,也對中土陸氏久聞大名,跟他們不對付,豈不是等於跟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為敵?換成我,就找個地方躲起來,必須得是那種能跟陸氏掰手腕的大靠山,若是那種死仇,被陸氏追殺,我就去十萬大山,與桃亭前輩為伍,好歹能夠留下一條性命。當然,隱官大人是無所謂的,換成陸氏頭疼才對。”

    陳平安不置可否,說道:“你別跟著了,自己散步去落魄山的前山,記得別離開山門太遠,否則後果自負。”

    銀鹿哪敢自己隨便亂逛,畢竟是陳平安的道場所在,別說擔心一句話說錯了,銀鹿都要擔心自己離開陳平安身邊之後,走在去前山的路上,興許一個眼神,一個臉色,不討誰的喜了,不遂誰的心意了,就會被當場打殺。銀鹿思來想去,小心起見,還是待在陳平安身邊比較穩妥,只是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畢竟在仙簪城,都是別人拍他的馬屁,哪裡需要他這個具體管事的副城主審時度勢,字斟句酌?

    陳平安說道:“入鄉隨俗,客隨主便,這點道理都不懂?”

    銀鹿心中悲苦萬分,陳平安你要這麼說,我可就沒話說了。

    你去仙簪城,咋個就不講一講客隨主便呢?

    這一路走來,涼亭座座,光是亭子的名稱,就讓銀鹿大開眼界。

    翼然,高坐,雲中,月滿,虛心,雨下,八風……

    名字最長的,是一座“長生長樂放眼看青山同不老”亭,名字最短的,更有意思,“亭”亭。

    視線中出現一棟宅子,白牆黑瓦掩映在竿竿綠竹中,陳平安收起拂塵,說道:“去吧。”

    銀鹿只得打了個稽首,“謹遵隱官法旨。”

    落魄山的後山這邊,有一對年紀輕輕的曹氏子弟在此修行和習武。

    大門敞開,少女正在院內演武場走樁練拳,陳平安還是站在門口,輕輕屈指敲門,少女走完一趟拳樁,瞧見那位山主,她顯然還是很緊張。

    這是雙方第三次見面。

    第一次是她陪著自家公子去竹樓那邊覲見陳山主,其實沒聊幾句。

    上次是陳山主親臨此地,甚至還為曹鴦教拳一場,切磋過後,曹鴦輸得心服口服,事後反覆琢磨,讓少女武夫受益匪淺。

    就在曹鴦手足無措的時候,曹蔭快步走出書房,下了臺階,作揖道:“陳先生。”

    陳平安笑道:“鳳生,聽說梧桐躋身五境了,就來這邊給道個賀,不會久留,稍坐片刻就走,不打攪你們的修行。”

    眼前少年,是上柱國曹氏偏房子弟,名蔭字鳳生,更是一位觀海境瓶頸的劍修,絕對當得起少年天才一說。

    也就是曹氏不願少年成名太早,否則曹蔭早就揚名大驪了。至於小名梧桐的曹鴦,少女剛剛躋身五境。既歸功於陳山主的親自教拳,也要由衷感謝朱先生這段時日的經常來此喂拳。尤其是陳山主上次在演武場,一口氣給曹鴦演練了四十多個樁架、拳招,簡直就像給曹鴦打開了一扇嶄新武道天地的大門。

    所以由不得曹鴦不緊張,如今再見陳山主,何止是敬若神明?

    陳平安步入正廳,曹鴦很快端來茶水,手都是抖的,陳平安假裝沒看見,與曹蔭聊了些修行近況,等到少女將茶杯放在一旁花几上,這才轉頭笑著道了一聲謝,曹鴦繃著臉,勉強擠出個笑容,少女額頭佈滿細密汗水,輕輕走到曹蔭身旁,她沒有就坐,豪閥世族裡邊的禮儀規矩,不會因為到了家族之外就會懈怠。曹蔭也曾勸過她,在落魄山這裡不用那麼計較,只是不管用,說不動,少年只得作罷。

    在這邊,陳平安問過了他們的修行事,就只是與曹蔭拉家常聊閒天,聽多了平常話,久而久之,曹鴦也就隨之放鬆了。

    銀鹿與年輕隱官分道揚鑣,獨自走在路上,戰戰兢兢,看那架勢,生怕踩到道路上的一片落葉。

    然後銀鹿就在小路盡頭,瞧見一個古怪的黑衣小姑娘,兩條疏淡眉毛,斜挎棉布包,肩扛金色小扁擔,手持一根綠竹行山杖,她在山間小路上蹦蹦跳跳,雙方打了個照面,幾乎同時停下腳步,銀鹿沒了仙人境修為,但是眼界還在,發現對方好像就只是一頭下五境的小水怪,銀鹿稍稍心定幾分,倒是那丫頭片子身上的黑色法袍,品相不俗,只是銀鹿一有這個念頭,就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嘴巴子,想啥呢,找死嗎?

    那個黑衣小姑娘怯生生停步後,就稍稍挪步,走向路邊,然後默默側過身,就跟面壁思過,罰站一般。

    雖說郭姐姐傳授過江湖經驗,遇到事情不要慌,要立馬跑路。可是小米粒覺得自己在巡山,沒道理如此露怯。

    銀鹿其實也心慌,生怕這頭小水怪,是哪位落魄山仙君的身邊侍女,端茶遞水的小丫鬟之類的,或是丹爐燒火的童子。

    所以銀鹿儘量讓自己的臉色更加慈祥和藹,微笑道:“我叫銀鹿,是隱官大人帶來落魄山的練氣士,你是?”

    周米粒如釋重負,轉過頭,笑容燦爛道:“是這樣啊,銀鹿仙長你好,我叫周米粒,米粒的米粒,是落魄山的右……是山主老爺欽點的巡山使節,小官,哈哈,米粒小的芝麻官哩。”

    銀鹿一愣,巡山使節,啥玩意兒?落魄山還有這種官職?不過既然是年輕隱官欽點的,銀鹿就愈發笑容和善,緩步向前,雙手負後,一邊走一邊解釋道:“原來是負責巡山的周道友,我剛剛與隱官大人散步至此,隱官大人念我初來駕到,人生地不熟的,就讓我自己隨便逛逛,去前山那邊看看。”

    周米粒咧嘴一笑,趕緊閉上嘴巴,提醒自己笑不露齒,挺直腰桿,清清脆脆說道:“這敢情好,我給銀鹿仙長帶路!咱們落魄山,所有的大道小路,我熟得很嘞。”

    銀鹿一番權衡利弊,覺得可行,帶著這個腦子好像不太靈光的小姑娘一起,也好表現得自己平易近人些,給那撥落魄山仙君們的第一印象,不至於太糟糕,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一大一小,路過山間形制各異或樸拙或精緻的涼亭,小米粒滿臉雀躍,一一為銀鹿仙長介紹起那些涼亭名稱的由來,順便誇一誇自家山主老爺的取名功底之深厚,銀鹿當然不敢不附和,期間小米粒伸出手,詢問銀鹿仙長要不要嗑瓜子,銀鹿低頭一看,啞然失笑,便婉拒了小姑娘的好意,小米粒撓撓頭,也不好獨自嗑瓜子,便放回袖子。

    高處,一處名為如夢令的八角攢尖涼亭內,黃帽青鞋的小陌,斜靠亭柱,懷捧綠竹杖,臉色溫柔,看著那個嘰嘰喳喳說不停的黑衣小姑娘。

    一旁貂帽少女怒氣衝衝道:“好傢伙,這個銀鹿,給臉不要臉,小陌小陌,要不要我去教訓教訓它?”

    小陌輕聲說道:“用不著。你就別妨礙小米粒的待客了。”

    謝狗委屈道:“我是見不得小米粒受委屈嘛。”

    先前小米粒在竹樓那邊,數崖外過路白雲一朵朵的時候,郭竹酒曾經帶著謝狗和白髮童子,一起惡作劇,早早御風雲海中,三顆腦袋“飄蕩”在白雲上,一起抬頭朝崖畔翻白眼做鬼臉,果然把小米粒給嚇了一大跳,然後她發現真相後,開心得很,捧腹大笑,樂不可支。

    小陌笑道:“你別再去玉液江水府嚇唬那位水神娘娘了,下不為例。”

    那位本就每天擔驚受怕的玉液江水神娘娘,先前水府“鬧鬼”,雞飛狗跳,愈發鐵了心要更換地盤,只要能夠離開落魄山周邊地界,哪怕降職補缺都沒問題。

    謝狗轉頭看了眼小陌,她心中暖洋洋的,悄悄挪步再挪步,歪著腦袋,想要靠向小陌的肩頭,小鳥依人,相親相愛。

    結果被小陌伸手擋住腦袋,不讓她得逞。

    謝狗踮起腳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臉蹭了蹭那隻溫暖的手掌,小陌收回手,輕輕嘆息一聲,自家公子和朱先生,真不是坑自己嗎?

    謝狗已經心滿意足,說道:“流霞洲那個荊蒿,還有那條叫白登的小蛟,已經跟陳靈均混得很熟了,在小鎮騎龍巷那邊已經喝了好幾頓酒,陳靈均怎麼不直接帶他們上山。”

    小陌笑著解釋道:“因為上次下山,屬於偷摸出去,景清怕在公子這邊漏了馬腳,就跟荊蒿、白登商量好了,雙方先假裝在小鎮那邊初次相逢,再來這裡做客,如此一來,非但不用挨訓,之後他領著兩位高人上山,說不定還可以被公子表揚幾句。”

    謝狗揉了揉眉頭,“這個陳靈均,是真心覺得陳平安什麼都不知道,還是假裝的?”

    小陌眯眼微笑道:“不用懷疑,景清是真心這麼覺得的,公子也一定會假裝事先不知情。”

    謝狗收回視線,“說來就來,陳靈均剛剛從小鎮那邊動身返山了。”

    早年在騎龍巷那邊,賈老神仙曾經一次,在酒後吐真言,喝高了,就坐在桌底下,目盲老道士扯開嗓門,豎起兩根大拇指,說除了山主之外,他最佩服兩個人,一個是山上的右護法周米粒,還有就是喜歡下山來小鎮這邊逛蕩的陳靈均,一個

    在山上,一個在山外,他們倆,正是我們落魄山安撫人心的大功臣,其餘神仙,哪怕是當大管家的朱老先生,都得靠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