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二十三章 童年是個楔子

    少年便說在家鄉這邊,瓷器燒造,有拉坯環節,有門手藝,名為跳-刀。

    這門手藝,門檻不低,小鎮諸多龍窯窯口,姚師傅,又是最好的。

    但是他當窯工學徒之初,只看一遍,就記住了所有的細節。

    曹溶看到此處,陸沉“聽”到這裡,便繼續開口道:“就像白玉京諸脈道統,雷法傳承很多,五城十二樓,幾乎都有涉及,但是公認雷法造詣最高的龐鼎,抖摟了一手壓箱底的絕活,然後有個尚未授籙的道童,遠遠看了幾眼,就說自己都看清楚了,掌握了全部的‘形似’。曹溶,你覺得這個道童的修道資質如何?

    曹溶由衷讚歎道:“極好,驚世駭俗的好,足可稱之為出類拔萃。”

    靈寶城城主,道號“虛心”的龐鼎,老道士被譽為青冥天下雷法第一人。

    陸沉說道:“這種手藝,扯遠了說,可以粗略理解為一種,切割。已是如今陳平安自創劍術之一。”

    “可是在當時,這就叫有心無力。如陳平安自己所說,看得太清楚每一個姚師傅的細節,也就看得清自己的每一個錯誤,錯越多,心越急,越著急越犯錯。”

    同樣一個村莊,一樣沒錢的兩個窮光蛋,一個是斗大字不識一個的窮酸漢,跟一個讀過幾本書的酸秀才,兩者對痛苦的感知,深淺,寬窄,長短,都是不一樣的。

    在於見解。

    知道很多個為什麼,卻都無法解決問題,可能恰好才是痛苦的根源。

    這其實也是許多讀書人的癥結所在。

    心中知道的是一條道路,腳下行走的是另外一條路。

    既是知行不一,追本溯源,其實就是身心不一,身在此處,心在彼處。

    故而越是心思細膩者,越有撕心裂肺之痛苦。

    說錯的話,做錯的事,後悔的感覺,在身旁那條可望不可即的道路上,迤邐綿延成一線,教人不堪回首,不敢轉頭看。

    陸沉微笑道:“當年我推著車子,找下家,好接手這麼個天底下最燙手山芋的小姑娘。其實陳平安是可以不用開門的,假裝沒聽見就是了。只是他聽到了敲門聲,辨認出貧道的嗓音,確定了身份,是那個在路邊擺攤算命的道士,還是開門了。”

    “那會兒陳平安說了個‘但是’,然後就沒有下文了。沒讀過書,肚子裡墨水少,腦子裡想法多,很多心裡話說不出口,說出口了,可能也會詞不達意,不如不說。”

    曹溶開口笑道:“人生第一難事,說話而已。”

    “於是我就接著往下說了一句,‘但是’手腳始終跟不上想法。”

    當時聽到陸沉的這句話,總給人一種暮氣沉沉感覺的草鞋少年眼睛一亮。

    而曹溶眼中所見,或者說當年這一刻在師尊眼中的貧窮少年,整個人的氣質驀然一變。

    宛如一幅原本唯有黑白兩色的工筆白描,瞬間變成了一幅五彩絢爛的寫意畫。

    說到這裡,陸沉滿臉笑容,“陳平安就像遇到了一位知己。”

    然後陸沉又用了一個比喻,“更像是一個心田乾涸的口渴之人,遇到了一個手持水瓢的道旁路人。”

    這幅光陰畫卷中,少年又先後說了兩句話。聽不懂,但是大多記得住。其實看一遍就記住所有細節了。

    陸沉說道:“前邊用了‘大多’,是個籠統說法。等到我解釋了寧姚的身體狀況,他信了,於是後邊就用了‘所有’。”

    “你要知道,陳平安是一個極謹慎的人,是極喜歡自我否定的人。”

    “那麼當他說‘所有’的時候,就一定是極其肯定、有把握的千真萬確了。”

    “這就是那會兒陳平安的心性。正因為懷疑世界,反而找到了幾根救命稻草,抓住不放。”

    曹溶說道,“這好像跟很多人不一樣,正因為懷疑,所以更加不信任,採取否定。”

    “否定自我,肯定他人。就像朝自己臉上甩耳光。”

    陸沉點頭笑道:“天底下有幾個人,喜歡扇自己耳光,吃飽了撐著自討苦吃嗎?”

    “除此之外,你還遺漏了一個細節。陳平安這兩句話的銜接處,很有意思,這裡邊存在了一種渾然不覺的、自然而然的……橋樑,可以解釋為一種等價交換。出自陳平安的直覺。世間道士,幾乎都是醫家。就會明白一個人的‘覺知’,或者‘體感’,有多重要。歸根結底,覺知與體感,就是修道之人,自身人身小天地,對身外大天地的一種敏銳感知。”

    陸沉唏噓道:“單憑這一點,陳平安就當得起地材美譽了。”

    所謂地材,便是遠古歲月所謂的地仙資質。

    曹溶點點頭。

    陸沉神色淡然道:“好像我們都有摧毀一切美好的趨勢。”

    曹溶問道:“儒家那場三四之爭,師尊是偏向文聖的?”

    陸沉一笑置之。

    光陰長河中,道士看似隨意說一句,可能那個當師父的,根本就沒有把陳平安領進門的想法。

    曹溶抬起頭,神色古怪。

    陸沉點頭微笑道:“自然是故意為之,用心叵測,殺氣騰騰。”

    少年卻說自己比不上一般的學徒,就更不能跟劉羨陽比了,所以不奇怪。

    曹溶說道:“沖淡之氣。”

    陸沉自嘲道:“我在悄悄暗示他,不妨用否定他人來肯定自我,他卻用否定自我來肯定他人。”

    “我安慰他‘心穩’二字,很難得,不用看輕自己。”

    陸沉笑道:“最後陳平安約莫是聊開了,話就多了,竟然也給我打了一個比方,說兩個人各自站在水深水淺處,都抓到了魚,再問我兩者是不是不一樣的。我當時差點就要脫口而出了,反問他一句,若是兩個人,站著彎腰抓魚也好,扎猛子去水深處也罷,結果抓到了同一條魚,是一樣還是不一樣。”

    曹溶沉吟片刻,疑惑道:“師尊,弟子有一問。”

    陸沉猜出他的心思,笑道:“是完全想不明白,為何一個陳平安在好友劉羨陽這邊,為何連半點嫉妒之心都沒有?”

    曹溶點點頭。

    陸沉單手托腮,沉默片刻,“佛家有床上安床的說法,當然是貶義,若問何處覓佛?不可更頭上安頭。”

    “那麼若是平地起高樓呢,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呢。用一種心境打殺一種心境呢?”

    “小心。作動詞解,小其心,至極致境地,可不就是道家心齋麼。”

    “又如築京觀,屍骨累累,堆積成山,最高處活一人,只站著一個自己。此人卻不是殺人,而是自殺。專殺心中賊無數。”

    曹溶小心翼翼問道:“師尊為何如此在意陳平安?”

    陸沉雙手籠袖,“曾經有個異想天開的念頭,就不說給你聽了,怕嚇到你,當場道心崩潰。”

    “找到一個合適的參照物,有多難?”

    “你找我陸沉,肯定不行。陸沉找自家兩位師兄,或是那個齊靜春,也不行。”

    陸沉緩緩道:“知道者,物不害己,己不礙物。”

    曹溶正色沉聲道:“得其環中,以應無窮。”

    陸沉笑道:“這場觀道,不算白看。”

    彷彿是師尊收起了那份光陰畫卷,此刻曹溶眼中所見,已經是此間天地景象。

    陸沉站起身,“曹溶,你也兼修符籙,覺得陳平安如此大費周章,不惜涉險行事,分出這麼多的心神,意義何在?”

    曹溶說道:“武夫止境,氣盛一層,需要遍觀山河。”

    陸沉先點頭再搖頭,“這是原因之一,卻是很其次了。”

    沉默片刻,陸沉轉頭笑道:“當初讓你走一條霞舉飛昇的證道之路,是我故意坑你的,否則以你的修道資質,證道飛昇的路徑,可以有很多,唯獨這一條,你是註定走不通的。”

    曹溶倒是沒有太多震驚,也無絲毫憤懣,只是疑惑不解,不知師尊用意為何,輕聲道:“懇請師尊賜教。”

    陸沉說道:“曹溶,須從於不疑處起疑才能真正不疑啊。”

    陸沉伸出手,手指作筆,在空中寫了個“疑”字,然後寫了一大串與疑有關的詞彙和成語。

    世間俗子,若是長久凝視,盯著看某一個字,閉眼再睜眼,容易認不得此字。

    陸沉嘆了口氣,沒來由說了一句:“佛家說貪嗔痴慢疑為五毒心,造作惡業,妨礙修行。”

    曹溶點頭道:“不除五心,所謂禪定終是邪定,所修神通終非正法。修道之人的心魔,便是由此而來。”

    三教宗旨,在很多事情上,只是說法和措辭不同,實則關節相通。

    曹溶驀然想明白一事,難掩滿臉意外神色,問道:“師尊,難道陳平安是以道家術法結陣,同時以佛家手段消除五心?既是各司其職,各自修行,又是自己為自己護道?”

    陸沉點點頭,“這才是他真正用意所在,藏得很深。所以我當時現身竹枝派裁玉山,他才會一反常態,格外動怒。”

    “倒不是擔心我會做什麼,壞他的事,就是一種人之常情,怕被旁人窺見隱私而已,撞破了,就會惱羞成怒。”

    “幸好我第一個見的陳平安,是那個竹枝派的外門知客陳舊,而不是這邊的背劍少年陳仁,或是另外某個。不然這傢伙,肯定要翻臉!”

    陸沉問道:“你猜猜看,合歡山內陳平安,是哪個?”

    曹溶說道:“既然少年大病,第一怕是氣高。莫非是嗔?”

    陸沉搖頭道:“錯了,是疑。故而所背劍鞘,空無一物。”

    “禺州境內,有一座律宗古寺。佛家有言,修戒定慧,滅貪嗔痴。”

    陸沉又笑道:“一個儒生,在大驪這座律宗寺廟裡,抄寫佛教經書之餘,還會修習道門雷法。你覺得他要消除的心,是什麼心?”

    曹溶說道:“自然是貪。”

    陸沉點頭說道:“所以我先前才說,道與之貌,天與之形。臨摹山水,要先在畫外捉住山水。捉的,正是心猿意馬,是心魔。”

    “留在落魄山的山主陳平安,是痴,故而此人負責蒐集所有分身一切所見所思所想,要破無明障。”

    “在玉宣國京城擺攤的道士吳鏑,與仇家近在咫尺,反而是‘嗔’,所以陳平安是故意火上澆油,憑此砥礪道心。”

    “落魄山的陳山主,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一場正陽山觀禮,何等威風,結果他就在那距離正陽山不遠的裁玉山,跑去給一個只是正陽山藩屬山頭的竹枝派,還是當個外門知客,是不是何其……傲慢?”

    曹溶怔怔無言,沉默許久,忍不住問道:“陳平安的真身何在?”

    陸沉笑道:“在一處地處偏遠的鄉野村落,當個教書先生,收起了所有身份和神通,跟凡夫俗子無異。”

    曹溶啞然。

    這位陳山主,是什麼腦子?

    “除此之外,陳平安這般作為,猶是練劍,他想要砥礪兩把本命飛劍,打造出三千小千世界。不過這件事,你聽過就算,別往外瞎傳,陳平安對你頗為敬重,多半不會砍你,可他與我關係好啊,是不會與我客氣的。”

    陸沉笑問道:“曹溶,還會覺得陳平安此舉,是得不償失嗎?”

    一座北斗陣法,七顯二隱,總計九個分身。

    這就需要用掉九張符籙,其中兩張還是極其稀罕的青色符紙,是任何一位儒家書院君子,道家真君,佛門羅漢,都不得不謹慎使用的珍稀之物。而這些符籙分身一旦祭出,靈氣流散可以補充,只是會消耗符紙本身,故而是有時限的,除非對其關門封山。

    曹溶喟嘆長嘆一聲,“不愧是一個能夠以外鄉修士身份當上隱官的人。”

    陸沉笑道:“這就算厲害了?其實陳平安還有一層修道之法,是至聖先師傳下來的‘六藝’,以及那句‘君子道者三’,九個分身,都沒閒著。你要有興趣,可以再猜猜看是怎麼個各司其職,我就不與你洩露天機了。”

    曹溶搖搖頭,“弟子就不費這心思了。”

    大不了以後遇到陳平安,只需繞道走即可,繞不開,至多寒暄幾句,天氣不錯。

    陸沉說道:“畢竟是修道嘛,哪有那麼簡單。以後可能會有那麼一篇夫子自道的詩或詞,有楔子序文……”

    年幼家貧,好讀書,十四歲練拳,十五學劍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