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四十四章 何謂算計

    這位老夫子突然蹦出一句三字經。

    呂喦立即咳嗽一聲,提醒至聖先師你在自己的儒家弟子這邊,多少注意點身份。

    至聖先師冷笑道:“擱在咱們浩然天下,白玉京那倆王八蛋,一巴掌一個,但凡濺出點血,就算我不會打架。”

    呂喦笑道:“這種話,至聖先師說說就好,陳平安你聽聽就好。”

    人生世事多無奈,至聖先師也難免。

    齊靜春在驪珠洞天的當仁不讓,白也孤身仗劍趕赴扶搖洲,一人劍挑蠻荒八王座,醇儒陳淳安肩挑日月,不惜一死,攔阻劉叉返回蠻荒天下……

    此外還有那麼多的文廟陪祀聖賢,書院君子賢人和普通儒生,那麼多的山下將士武卒,在各自戰場,慷慨赴死。

    這就像人間最得意的白也,在扶搖洲身陷重圍的戰場中,曾經說過一句,有些話,我說得,至聖先師都說不得。

    得是多麼讀死書的人,才會覺得只有強者才能開口講理,才會覺得只有強者才配擁有道理。

    在我浩然天下,萬世不易不移之物,不是至聖先師和書上道理,不是任何一位十四境修士,唯有千秋凜然的天地正氣。

    青同聽得頭皮發麻。

    小陌倒是半點不覺得奇怪。

    因為知道萬年之前,天地間最早那撥“書生”的脾氣。

    身材高大的老先生伸出手掌,按住年輕人的腦袋,沉聲道:“有人問‘以德報怨,何如?’有個老不死的傢伙,也就是我了,我早就給出答案了,‘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在儒家歷史上,曾經有過一段極為輝煌璀璨的歲月。

    天外,禮聖領銜,率領儒家陪祀聖賢,與龍虎山上代大天師在內的眾多大修士,一起跨越星辰,主動追殺神靈餘孽。

    天下,遊士如雲,尚未門閥林立,人間百姓多有雄健之氣,血氣方剛,恩怨分明,九世猶可以復仇乎?雖百世可也。

    而更早之前,浩然天下文廟尚未建立,老夫子昔年遠遊天下,教化人間。

    除了身邊帶著一大幫的嫡傳弟子,也就是後來中土文廟七十二陪祀聖賢。

    此外,也千萬別忘了至聖先師也是佩劍遠遊。

    只是後世有傳聞,這把鐵劍,被至聖先師送給了一位極為偏心喜歡的弟子,那才是一個公認……暴脾氣的讀書人啊。

    那麼至聖先師為何偏愛這位學生,是不是就可想而知了?

    又有個如今已經無法考證的小道消息,說至聖先師當年腰間懸佩的那把長劍,名字就一個字,德。

    假若真是如此,那麼這種……以德服人。服不服氣?誰敢不服氣。

    “我要與你說一句對不起。”

    一樣的道理,有老秀才在,至聖先師不好開口說這些。

    年輕人茫然抬頭。

    “當年寇名離開白玉京和青冥天下,來到我們浩然天下,其中分身之一,要在驪珠洞天證道,是亞聖幫忙捎話,也是我親口答應下來的。”

    年輕人低下頭。

    “為何敢怒不敢言,甚至不敢言也不敢怒?好沒道理的事情,又如何?”

    “要敢於抱怨!天底下最不講道理的就是情緒,連七情六慾都可以被切割,被壓制,被拆解,那就真是修道之人已非人了!這條道路,走到盡頭,是註定可以登頂,卻無法登天而去的。這種看似高妙實則歧途的自欺欺人,如堵洪水,人行河下,我看不要也罷。”

    呂喦當然聽得懂至聖先師的這番道理,若是嶄新之一,淪為舊有之一,無法登天都是小事,被那周密來一場“天下”,才是大事。

    屆時陳平安的不管是人性還是粹然神性,都會被周密的神性全部覆蓋,拆解,消融。

    要想在這場大道之爭中勝出,其實是萬年之前就早有答案的,就是擱在一人身上,比較難做到而已。

    由於三教祖師有過一場萬年之約,這是道祖在最初那場河畔議事率先提出,等於是三教祖師訂立的一條不成文規定。

    一來三方必須信守約定,再者三座天下,確實都不同程度出現了天地被一人“道化”的痕跡。

    最嚴重的,就是道祖坐鎮的青冥天下。這還是道祖儘可能坐在小蓮花洞天、不輕易外出的前提下。

    一旦過半,三教祖師等於各自天下真正意義上的“半座天下”,那麼這種與天地合道的趨勢,就會愈演愈烈,最終變得一發不可收拾,甚至就連三教祖師本人,都無法抗拒這種大道演化。

    這就是一種陸沉所謂“氣吞山河”的極致,會愈發坐實那個“天地間三頭最大貔貅、只吃不吐”的說法。

    尋常修道之人,是夢寐以求之事,但是唯獨在三教祖師那邊,卻是必須拒絕之事。

    一旦三教祖師散道。

    除了如陸沉所說,“天要下雨了”,屆時就會澤被蒼生,大道如雨落人間。

    但是與此同時,必然會是一場群雄爭渡的亂象四起。

    幾乎可以說,任何一位十四境大修士,都會或主動或被動身陷其中。

    就像陳平安通過陸沉的“多此一舉”,再聯繫吳霜降的一連串行為,可以很容易就預測到數座天下,第一場十四境修士之間的廝殺,多半就是發生在青冥天下了。

    玄都觀老觀主孫懷中,道門劍仙一脈的執牛耳者,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五人,以劍修身份躋身十四境。

    會與白玉京二掌教,被譽為“真無敵”、綽號“道老二”的餘鬥,問劍,至少是一場分勝負。

    以及歲除宮的吳霜降,昔年浩然天下的武廟陪祀十哲之一,而那吳宮主的身邊隨從“小白”,更是歷史上公認的兵家殺神。

    吳霜降一旦與孫道長聯手,雙方問道且問劍白玉京,與那餘鬥,絕對會分出生死,註定是不死不休。

    至聖先師笑道:“這場架要是打起來,可就真要驚天動地了,純陽道友,你覺得會是怎麼個結果?”

    呂喦說道:“只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三位十四境,皆玉石俱焚,餘鬥當然會身死道消。”

    “還有一種更為複雜的形勢,極有可能會讓餘鬥此生無望十五境,但是與此同時,又有可能會讓餘斗的十四境,更加穩固。”

    “最終讓餘鬥坐實一事,成為當之無愧的十五境之下第一人。”

    至聖先師點點頭,“後者聽上去令人羨慕,但是對餘鬥來說,就不一樣了,不說什麼生不如死,估計也差不太多了。”

    至聖先師轉頭望向陳平安,“來時路上,有沒有想過要與孫道長和吳宮主聯手?”

    陳平安點頭道:“想過,但是忍住了。”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天幕。

    甚至還想過提前去天外煉劍。

    吳霜降在五彩天下的飛昇城那邊,主動現身,其實就是一種邀約,只是就像被陳平安無聲拒絕了。

    既然陳平安用自己的方式拒絕此事,吳霜降也就不願強求。

    至聖先師說道:“不要太過糾結,一定要成為齊靜春或是崔瀺那樣的人,只是很像,就可以了。”

    陳平安點點頭。

    至聖先師笑了笑,雙手負後,抬頭看了眼天幕,“估計就算是咱們這位號稱誰都打不死的陸掌教,這會兒都被嚇出了一身冷汗,到了白玉京,還是會心有餘悸?”

    呂喦笑道:“設身處地,貧道肯定會去他孃的修心養性功夫,直接破口大罵崔瀺用心歹毒。”

    青同一臉茫然呆滯,聊啥呢,怎麼就聊到繡虎和陸掌教了?他們有過節嗎?還是暗地裡交手過?

    至聖先師轉頭看向陳平安,笑問道:“就沒想過吳霜降為什麼會走這麼一趟浩然天下,又為何會去劍氣長城,與鄭居中碰頭?吳霜降又為何早早分出一粒心神,潛藏在劍氣長城,最終在飛昇城那邊現身見你?又為何陸沉會在五彩天下的藕花福地之一,匆匆忙忙去見子孫陸臺,然後解夢儒生鄭緩,立即收攏木雞之心相?”

    陳平安點點頭,是見到陸沉之後,又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只說自己當初一旦選擇圍殺陸沉。

    那麼師兄崔瀺安排的後手,就是鄭居中和吳霜降。

    但是陳平安之前未能想得那麼遠,比如五彩天下和青冥天下,都會有師兄崔瀺的佈局。

    陸沉當時看似隨意說一句“如果被崔瀺存心針對和算計”會如何,原來是意有所指。

    比如吳霜降會在那五彩天下,會提前現身,離開飛昇城,去對付那個藕花福地的俞真意。

    至於青冥天下,說不定那個傳聞與雅相姚清關係不錯的白骨真人,也早就與吳霜降有些足可瞞天過海的“自救”之法了。

    而那個現身劍氣長城的陸沉,不管是真人假人,只要被選擇出手的鄭居中纏上,那麼下場可想而知。

    何況這件事,鄭居中絕對不會是什麼倉促出手,肯定是早就開始謀劃了。

    至聖先師又問道:“那你可知道,崔瀺是怎麼說服鄭居中和吳霜降的?”

    “鄭先生那邊,我猜不到。”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但是吳宮主那邊,可能與兵家重新崛起有關,等到萬年之約過期,初祖重新現世過後,吳宮主就有機會一步躍升成為‘二祖’,即便問劍餘鬥失敗,吳先生在下一世,一樣可以用最快速度重返十四境。”

    至聖先師搖搖頭,“錯啦,要我看啊,如果當時在蠻荒天下那邊,你選擇圍殺陸沉,真有那麼一場架打起來,那麼那位兵家初祖就未必能夠現世了,或者說,至少得換一個人頂替位置了。這些事情,也是我剛剛才想明白的,費了不少腦子,累得很。”

    陳平安瞬間想明白其中關節,道心震動不已,顫聲道:“鄭先生的第三個分身,早就在青冥天下了?!”

    至聖先師笑了笑,“已經身在青冥天下的,倒也未必就是鄭居中,當然只是無法確定,說不準的。”

    陳平安想了想,難怪“其中一個鄭居中”,會在蠻荒天下躋身十四境,難道早就開始謀求那個嶄新的“兵家初祖”身份了?

    呂喦當然聽得見陳平安的心聲,感嘆道:“這繡虎,真敢想,真敢做。”

    青冥天下,道祖散道,白玉京大掌教寇名,短期內註定無法重歸玉皇城,那麼陸沉如果再被如此針對,坐鎮白玉京之人,在數百年內皆變成餘鬥一人,而無更換,那麼一座青冥天下在這期間會發生什麼,自然是一個萬年未有、硝煙四起的大亂之世,天下十四州,兵戎無數,畢竟對白玉京、尤其是對二掌教鐵腕心懷怨懟的王朝、修士和山頭,又豈會只有玄都觀和歲除宮?只是這兩者雄踞一方,根深蒂固,才顯得相對扎眼而已。可想而知,白玉京眾多天仙將不得不紛紛遠遊,親自率領各自道脈的道官,離開五城十二樓,鎮壓各州,疲於奔命,再加上某些白玉京之外大修士的暗中推波助瀾,此起彼伏的戰事,註定會愈演愈烈,在真無敵餘鬥手上,白玉京曾經極其管用的三千多年雷霆手段,就成了火上澆油,白玉京內外,天下道官,隕落無數……

    來怪我崔瀺不仁義?對不住,崔瀺已死,也早就不是文聖一脈首徒了。

    至聖先師打趣道:“看看你師兄崔瀺,再看看你陳平安,真是個脾氣太好太好的爛好人啊。”

    即便是至聖先師,也不由得感慨不已,崔瀺這樣的讀書人,一個絕對不能少了,只是一個也絕對不能再多了。

    你餘鬥不是自認是在替天行道、問心無愧嗎,那麼數千年積攢下來的無數細微因果,最終會如離離原上野草一般,在這一世的青冥天下,宛如剛好在新一年春風裡,就此瘋狂蔓延開來。

    你餘鬥如此對付我師弟齊靜春,那我崔瀺就如此算計你師弟陸沉。

    你讓一座驪珠洞天最終破碎落地,我就讓你整座青冥天下徹底神州陸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