韞枝 作品

第 114 章 二姐×皇帝×駱平安

【二十三】

封后大典定在了下個月十五號。

蘭清荷雖有了身孕,但月份尚小,原本又體態纖細,故此從外形上不怎麼能看出來。她在宮人的擁簇下換上禮服,大紅色的裙襬逶迤在地,衣襬上用細密精緻的針腳繡著鳳凰祥雲圖。微風一吹,拂動袖擺,仿若有鳳凰雙雙紛飛,引得周圍宮人驚豔不已。

荔枝邊替她理著袖子,邊笑。

“娘娘,如今皇上立您為大魏的皇后,又為了您罷黜六宮,這回娘娘您當真成了獨寵。”

“是呀是呀,這可是大魏從未有過的、獨一份的恩寵呢!恭喜娘娘,賀喜娘娘!!”

自從遣散了其餘妃嬪,後宮變得十分淒冷清寂,唯有蘭清荷此處熱鬧非凡。聽著眾人或恭賀,或奉承的話語。她僅是抿抿唇淡淡一笑,目光中帶著歡喜,朝黃銅鏡望去。

她成了皇帝的正妻。

與皇帝大婚之前,蘭清荷去祭拜了一趟母親。

皇帝在京城為她生母設了靈位,以緩解她的思念之情。

祭拜那日,下起了淅淅瀝瀝的秋雨。

蘭清荷沒有讓皇帝陪著,也沒有帶上荔枝,兀自一人撐著傘,邁入這一襲雨簾。

她穿了身顏色極淡的素衣。

自幼母親便教導她,女子衣著,須以素雅為宜。無論裝束,或是妝容,皆不可過於濃烈。

走至母親靈位前,雨下得更大聲,將天地衝洗得一片乾淨。

蘭清荷放下傘,望著“母親”拜了一拜,而後說起近日發生的事情來。

她成了大魏的皇后,皇帝為她廢黜後宮。

皇帝雖然比她年幼,卻待她極好,格外珍重、呵護她。

她懷上了皇帝的孩子。

那日聽完張醫正的話,皇帝一下子愣在原地。緊接著,對方不可思議地抬起眼,向她望了過來。

明明是九五之尊的男人,眼神竟變得格外小心翼翼。他似乎在渴求著什麼,一面驚訝於她有孕,一面又渴望著她將孩子留下來。

這種懇求、甚至乎可以稱得上是“乞求”的情緒是無聲息的。

他沒有開口出聲,蘭清荷卻能從他的雙眸間感受到情緒緩緩流動。那是一種極溫柔、極深情的情愫,竟讓蘭清荷的心口處一疼。

仿若有極細的針,輕輕刺痛了她的心口。

祭拜完母親,已是黃昏。

下了一整天的雨,直到夜色將臨時,這一場雨才堪堪停下來。封后大典那日是個大晴天。皇帝溫柔地牽著她的手,帶她步步邁過這高高的七七四十九重臺階。

次年,皇后順利產下一雙兒女。

皇長子魏蘭玉,小公主魏蘭月。

皇上皇后皆對皇長子、小公主寵愛有加。

同年,安翎郡主與應槐將軍於戍關大婚。

……

時光荏苒。

轉眼之間,便是整整五年。

五年來,皇后聖寵不衰,皇上也沒有再納任何一位妃嬪。

北疆忽然出了一名姓駱的將軍。

屢有賊人作亂,皆被他率軍平定,這麼多年,他更是帶著軍.隊東征西戰,收復了不少大魏疆土。

他勢頭之盛,甚至快要趕上當年的沈驚遊。

彼時,蘭清荷牽著小公主於後花園遊玩。夏日午後炎熱,水面送來徐徐清風。為了討得她歡心,皇帝在後花園裡種了好大一池荷花。

微風拂過,花香滿園。

玉池開滿了荷花,烏泱泱的,入目即是蓮葉接天,碧粉無窮。聽著陣陣笑聲,荔枝不禁側首望去—小公主穿著件粉粉嫩嫩的衫,拉著自家母后的手歡快地向前奔跑著。清風與水霧摻雜,拂起二人袖擺,歡喜的笑聲盪漾在裙角。

即便過了六年。

歲月也沒有在皇后娘娘身上留下多少痕跡。

她依舊宛若少女。

明媚,豔麗,嬌柔可愛。

正思忖間,忽爾聽到不遠處有宮人竊竊私語。未等荔枝去探究,皇后娘娘已聽到那些話,轉過來問:“她們在說什麼?”

“奴婢不知。”

荔枝搖了搖頭,喚來一名小宮人。那人見了皇后,忙不迭地“撲通”一跪,規規矩矩地道:

“回稟娘娘,奴婢們在說……今日一早皇上召見了一名北疆的將軍,如今正在長明殿與他議事呢。皇上不能陪著您與小公主一起用午膳了。”

皇帝雖政務繁忙,對她卻沒有絲毫輕怠。平日裡,一定要陪著她用膳,落下一日午膳也沒什麼,蘭清荷不以為意,耳朵卻敏銳地捕捉到“北疆”二字。

說起北疆的將軍,她下意識想到應槐。

自從沈蹊娶妻後,便不再四處征戰,陪著妻子過上了安寧幸福的日子。北疆大小事宜,悉數交給了應槐與葉朝媚。這一雙夫妻儼然將北疆當作了自己的家,甚至就連大婚,也是在軍營中舉辦的。

彼時沈蹊恰恰帶著夫人四處遊玩,途徑北疆,參加了二人的婚宴。

先前一軍裝英挺的男人,如今換上了紫袍玉帶。他端坐於馬背上,目光遠眺,舉手投足間亦是當初的矜貴自得。

見了他,眾人又驚又喜,上前去迎。

“沈——”

一句“將軍”頓在嘴邊。

片刻,應槐一揖,恭敬地喚了句:“沈公子,沈夫人。”

沈蹊雖已致仕,尚無官位在身。但無論是不是在軍營裡,見了沈蹊,無人不敬重。

安翎一身嫁衣鮮豔,笑容明媚,愉悅地打了聲招呼:“小芙蕖,沈驚遊。”

二人引著他們,為座上賓。

……

卻不想,宮人口中的將軍並非是應槐。

蘭清荷牽著小公主慢悠悠地往回走,卻於長明殿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是駱平安身邊的人。

荔枝顯然也認出了那人,步子一頓,繼而緊張地抬起臉,小心翼翼地打量自家主子的面色。

“娘娘……您要去看看麼?”

蘭清荷面色未有分毫波動,她牽著小蘭月,淡淡道:

“皇上與臣子商議政事,本宮去看什麼。”

荔枝長舒了一口氣。

這些年,皇上待娘娘是愈發好,不知是不是有意,二人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駱平安”這個名字。她也重新開始寫日記,只是這日記的內容,由從前的“單相思駱平安”,變成了“蘭玉蘭月的成長記錄”。

蘭玉今日又背了什麼詩,又被太傅誇了。

蘭月今早纏著小太監去掏鳥蛋,晚上便風寒入體、生病了。

還有皇帝又誇了她哪條裙子好看,又送給她了什麼稀罕寶貝。

……

她不再提駱平安。

好像這個人,從未在她的生命中出現過一般。

如今聽到這三個字,蘭清荷僅是輕輕頷首。她的內心早已被其他東西所佔據,她的蘭玉、蘭月……還有,皇帝的愛。

駱平安又打了勝仗。

他進宮覆命,身穿著赤紅色的官服,如當年的沈蹊一般,名聲大噪。

而長明殿內,皇帝正穩穩當當地坐在龍椅上,手執著對方將才呈上來的卷宗,逐一翻閱。

閱罷,他緩緩將手中之物放下,微微垂下眼,望向立於殿內的男子。

看到他,魏毓弦心中仍有些妒意。

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些年,駱平安率領大魏將士,為他打了不少勝仗,收復了不少大魏的疆土。

他不該因為自己的私情,雪藏這樣一位將帥之才。

皇帝垂眸,凝望向那人。

聖顏在上,駱平安不敢造次,低眉順目立於大殿之內。他腰間寶劍已卸,英氣的眉目間多了幾分對皇權的順從。夏日陽光最是熾熱,明烈的光影透過窗牖,落於他堅毅的面龐。半晌,皇帝收回目光,喚來秉筆。

不過頃刻,功名利祿,皆躍於聖旨之上。

駱平安始料未及,愣了少時,被周遭宮人喚回神思。皇帝已擱筆,大太監拖著長長的尾音,念起來聖旨上的封賞。錯愕之餘,駱平安俯身跪拜。

“臣……叩謝聖上隆恩。”

皇帝的神色淡淡的,之於眼前這個往日舊情人,他眼中根本瞧不出什麼悲喜。駱平安領了皇詔,周圍傳來賀喜之聲,今天晚上恰巧宮中設有佳宴,宴請朝中各位大臣。

一想到宮宴,駱平安本能地想要推卻。

這剛開了口,身邊別有人起鬨似的笑道:

“駱大人剛受了賞、封了官,不願與我們幾個往來也就罷了。今夜可是聖上於宮中設宴,駱大人可不要駁了聖上的面子呀。”

“是呀,駱兄。宮宴良辰美酒,不可辜負。”

日頭微斜,吹來燥熱的風。

身側的侍人心思最是玲瓏,見自家駱大人一言不發,其中緣由他心中早已瞭然。拜別了各位大人,他跟在駱平安身後,半晌,終於試探性地問道:

“大人,您當真不去赴宮宴?”

駱平安微微撩起長袍,邁過宮階,聞言,平淡道:

“本官身子不適,已同聖上告假。”

夏季午後的太陽最為毒辣,今日尤是。小侍從幽幽嘆出一口氣,令駱平安的步子一頓。

“你嘆什麼氣?”

“沒什麼,”侍從道,“奴才就是覺得,這麼多年過去了,大人您理應要放下了。”

快七年了。

他終於從當初那個碌碌無為的平庸之輩,成為如今的萬戶之侯。

駱平安垂下眼,看著宮牆裡的風,吹拂著自己身上這件官袍。

赤紅色的衣襬輕輕揚起,衣袍上,以暗線繡著一隻麒麟。他目光呆滯,瞧了麒麟少時,忽爾又是一陣悶熱的風,竟讓他的呼吸有些發難。

今日聖上召他,心無芥蒂地授他萬戶侯,對方高坐於龍椅之上,眼中再沒有其他情緒。這赤.裸.裸的目光,倒是令駱平安自己十分心虛,他抿了抿唇走上前,恭順地接過這一道明黃色的詔書。

詔書捧在手裡,沉甸甸的。

他的一顆心亦是微沉。

就在快要走出宮門之時,男人忽然一轉身。

侍從微微仰首,不解問道:“大人,你這是……不打算回府啦?”

“嗯,不回了,”駱平安聽到自己堅定的聲音,“馬車先在宮門口停著,我要去赴宮宴。”

【二十四】

或是遠遠地見上一面。

或是從此天涯永別。

【二十五】

宮宴開始時,已是傍晚。

夏天的夜來得很遲,天色未徹底暗下來,天際邊金粉色連成一片,宴席間亦是熱鬧非凡。霞光四射,墜在舞姬的衣袖上,少女們長袖一擺,便有金光灑落,暗香襲來。

宴席之上,更是玉盤珍饈,人間美味。

按著慣例,這等宴席一般都是臣子們先盡興了,皇帝才姍姍來遲。終於,第一抹夜色降臨,月亮攀上枝頭,遠遠地聽見那聲:

“聖上駕到——”

“皇后娘娘駕到——”

聽見大太監尖利的嗓音,正飲酒的臣子趕忙放下酒杯,起身恭敬而拜。

“恭迎皇上,恭迎皇后娘娘——”

駱平安也站起身,下意識地朝那一襲倩影望去。

她跟在皇帝身後,手裡牽著個小娃娃。那小女孩生得粉雕玉琢的,簡直是縮小版的蘭清荷。她們身側,又跟著位面容、年紀相仿的男孩子,駱平安心想,這應當就是她的一雙兒女。

女孩像她。

男孩子更像陛下。

蘭清荷沒有注意到他。

或者說,她的眼神一直停留在皇帝與她那一雙兒女身上。許久不見,她身上的氣質愈發溫婉柔和。迎面走來時,好似有一道溫柔的月芒籠在她身上,女子髮髻松挽,面上帶著恬淡的笑意,邁過宮階時,皇帝朝她輕輕伸出手。

駱平安靜靜地瞧著,兩個人十指相扣。

宴席上,佳餚珍饈,琳琅滿目。面前一盞御酒,散發著誘人的香氣。即便美酒誘人,但御前不可失態,許多臣子僅是淺嘗輒止。唯有駱平安一人一壺接一壺地往嘴裡灌,沒一會兒,他就覺得整副身子不是自己的了。

他胸口悶得不行。

舞姬們長袖揮舞,紅的綠的藍的紫的……衣著不一的美人,他只覺得煩人晃眼。待琴樂之聲飄入耳時,他更覺得聒噪。坐了沒一會兒,連周圍侍人都沒帶上,便兀自離席,去賞春園透氣散心了。

明月已高懸。

園內百花齊放,樹影葳蕤。

走著走著,忽爾迎面一陣清香,那熟悉的香氣竟牽著駱平安不自覺地朝前走去,沁人心脾的香氣飄散在夜空裡,又緩緩遊走在男人鼻息間。

那是一池荷花。

清清水池,菡萏荷苞。

水面上依稀倒映出,他孤獨、孑然的影。

正發著愣,不遠處傳來孩童的嬉笑聲。小姑娘的笑聲如風鈴般清脆悅耳,一下拽回了駱平安的神思。

“母后母后,月兒不想回宮休息,月兒還想與父皇、與宴席上的伯伯們說話。”

“小孩子不可以這麼晚睡覺,你皇兄都已經回屋歇息下了,再不聽話,母后明日就不帶你去宮去集市上買小糖人咯。”

……

駱平安側首望去。

只見月色傾灑,落於她們母女二人的衣衫下。小公主果真是隨了母親,她的聲音極甜,拉扯著母親的袖子,嬌滴滴地撒起嬌來。

微風寧靜,月色無聲。

瞧著她們二人,一道安寧之感忽然湧上駱平安的心頭。安寧,閒適,平和,還有……淡淡的嚮往。

他就這般站在原地,愣愣地看了她們許久。

終於。

蘭清荷察覺到了他的目光,轉頭望了過來。

二人目光相觸的一瞬,好似有一股熱.流自他全身穿過、遊走在他的四肢百骸間。

蘭清荷的面色卻是平淡至極。

駱平安走上前,朝她恭敬一揖。他的手臂抬得有幾分僵硬,聲音亦是生澀。

“微臣見過皇后娘娘。”

她僅僅掃了駱平安一眼,繼而轉過頭,往小公主手裡塞了塊糖果。

“景嬤嬤看著你,這塊糖,今天晚上可不許吃哦,明早起來才可以吃。”

小姑娘奶聲奶氣地說了聲:“好~”

女人摸了摸小公主的頭。

轉過頭來,卻見駱平安依然舉著手,蘭清荷這才反應,自己還未讓他平身。方抬起手,夜間風聲更甚,雖是夏日,可小公主所著衣物甚是單薄,蘭清荷唯恐她會著涼,便帶著蘭月匆匆離去了。

她走時,未回頭看他一眼。

她的衣襬很長,險險地拖在地上,瑩白的月光逶迤其上,映著皎潔的宮階,將天地映照得一片徹亮。

不遠處,池塘裡的荷花開得正好。

清香帶著清風拂面,讓駱平安閉了閉眼。

他好像喝醉了。

他的酒量極好,明明怎麼喝都喝不醉的。

今日不知是怎的,他站在池塘邊,竟有種頭暈目眩之感。一瞬間,他耳邊響起那句甜甜的“駱大哥”,男人恍然睜眼,好似看見少女提著水青色的裙角,蹦蹦跳跳地朝自己奔來。

“駱大哥!”

“多謝駱大哥上次的幫襯,這個就當做是謝禮,送給您。”

“駱大哥,清荷做了個荷包,你看看喜不喜歡?”

“這個不是鴨子,是鴛鴦,一對池子裡的鴛鴦。”

“駱大哥,我、我……喜歡你。”

……

“平安兄,我只你與那二小姐有情,但我們畢竟是北疆里名不見經傳的士卒,怎可高攀蘭家二小姐。”

“人家的妹妹,可是咱們沈將軍的相好,平安兄,咱們還是別想著癩蛤蟆吃天鵝肉了。”

“是呀,萬一咱們在戰場上出個三長兩短的——我是說萬一,那豈不是耽擱了人家姑娘。”

北疆軍營裡。

他呆呆地坐在床板上,手中緊緊捏著那隻繡著鴛鴦的荷包。

蘭二姑娘跟到了帳外,周遭圍滿了看熱鬧的人。

她大膽,熱烈,明媚,張揚。

她絲毫不避諱著這份愛意。

是了,即便是罪奴之身,先前她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往後更是沈將軍的親家人。

而他……

他死死攥著那隻荷包。

他平反,低賤,籍籍無名。

他……庸碌而自卑。

那時候,駱平安不止一次地想。

等打完這場仗,就去表明心跡。

等成為軍營營長、做上個小官,再去表明心跡。

等……

如今,他已成為西關最有名的將軍。

京都的風吹到北疆,他想起與她分別時,對方帶給自己的句話。

“你叫駱平安,萬般難與過,唯願你平安。”

“還有——”

“忘了我。”

……

夜風穿過,男人頹然垂首。

她與聖上伉儷情深,兒女繞膝,紅葉白首,恩愛不移。

而他,只剩下一句,

此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