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三章 記憶

    “嚐嚐吧,”納爾遜眼中的失望一閃而逝,“小口地喝。”

    皮提亞學著納爾遜的樣子小小地抿了一口,滾燙的茶水幾乎讓她驚叫出生,但她很快愣了神,順著口腔滑入喉嚨的液體並沒有入口時那麼燒燙,反倒隨著不斷地下落變得冰涼沁心,當它被嚥下後,一股清爽的寒意在沿著整個胸腔向四周蔓延,納爾遜對茶水的溢美之詞一點兒不假,它甚至讓皮提亞想起了這些年來被硫磺蒸汽與迷失霧影響,在被混亂的神諭與焦躁的瑣事填滿的記憶中,那些塵封的、險些被遺忘的往事。

    “你的朋友,是個很厲害的人!”她用力地點點頭,肯定道,“她一定是個很好的人。”

    “呃……”

    納爾遜聳聳肩,不置可否。

    小房間中很快陷入了沉默,納爾遜一口飲盡了杯中之茶,只留下一口清澈的茶底,往椅背上一靠,一個月的時間,額前不長的頭髮已經足夠可以遮住眼睛了。

    “你有話要給我說嗎?”

    皮提亞放下茶杯,看向納爾遜。

    “這杯茶的效果不錯吧?”

    納爾遜沒有回答,反問了一個問題。

    “謝謝。”

    皮提亞用力地點了點頭,那段被埋藏在心底的記憶正在如潮水般洶湧地向她撲來,她無助地站在海岸上,腳腕已經被海水淹沒。

    海星爬在她的小腿上,水蛭般的吸盤深深地刺入她的皮膚,在蔚藍的海中,一抹鮮豔的紅色正在緩緩暈開。

    她像一名求死的絕望之人一般,邁開步子,向著更加難以面對的深海走去,在那裡,一個赤裸著上身的少年正緊緊地摟住懷中的少女,手中握著一根如標槍般筆直細長的毒牙,一具蛇形海妖的屍體正圍繞著兩人漂浮在水中,胸口的穿透傷在魚群的撕咬下腐爛擴散,彷彿一處直通死亡的洞口。

    少年的眼中含淚,他懷裡的少女已經沒了呼吸,纖薄的長裙緊緊地貼在她的身體上,勾勒出姣好的線條,他的淚水中滿是悲愴,正在用力地嘶吼著,但在深海之中,那些悲憤的罵聲只變成了一枚枚冒出海面的水泡,脆弱地破裂,無影無蹤。

    海妖的屍體越靠越近,最後將兩人緊緊地勒在一起,少年的眼中流露出野獸一般殘暴的目光,用他並不鋒利的牙齒撕咬著它腐爛的傷口,營養不良的牙床被鋒利堅硬的鱗片劃破,他的牙齒一塊塊地脫落腐朽,滿嘴的鮮血,分不清是海妖的毒血還是自己的血。

    海中凝成一團山崖般高聳的巨浪,當著皮提亞的面迎頭撲了下來,將她本就站立不穩的身體拍進了海中,她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寧靜,彷彿在母體中安息,那些細碎的浪花聲,那些海螺的歌聲,魚兒的撲騰聲一齊湧入她的耳朵,組成一句句被神諭壓在底下不見天日的話語,或是緊張的交涉,或是交心的招呼,或是耳鬢廝磨的甜言蜜語,或是恩斷義絕的辛辣謾罵,或是好久不見的喟然長嘆,像在群山中發了瘋的馬兒一樣,一會兒上坡,一會兒又沿著山崖滾下來。

    它們是那樣真實,那樣令她害怕,令她不敢面對,令她渾身顫抖,她竭力地睜開眼睛,但身處海中,入目的確實一片猩紅,她的眼皮彷彿被海水凝成的手粗暴地挑起,不讓她閉眼,不讓她逃避,瀰漫在水中的血色不斷地向她靠近,勾勒出一個屠龍的少年最終變成惡龍的故事,而那段故事正向針一樣,裹挾著比死亡還要磅礴的痛苦,直直地向她的眼球扎來。

    她絕望了,多年來在心底小心翼翼用沙子修築的城邦與圍牆轟然倒塌,護城河被腥臭的毒血填滿,她抗拒魔法,抗拒命運,抗拒和過去有關的一切,那些暴風一樣的記憶不僅沒有遠走,反倒是在她自我放逐的歲月中不斷積蓄著力量,等待將她徹底吞噬。

    束縛著她的過往、她的靈魂、她的智慧的記憶凝聚成和海妖別無二致的實體,在嘲弄般的尖嘯中向她猛撲而來!

    水中的皮提亞鬆開緊緊攥住的雙手,任由海水湧進她的肺,壓迫她的心臟,她的眼神變得迷離,瞳孔被湧出的白霧吞噬,柔順捲曲的長髮如海草一般散開,淚水從眼角滑落,寶石似的,向上飄去,像斷了線的珍珠項鍊一般排成行,越飄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