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痕 作品

第85章 卷三·十九

    沈珏立刻被安慰了,加上被梳理的舒服,身上厚厚的毛髮也逐漸輕盈,頓時哼哼起來。

    他那樣子太滿足,伊墨實在是看不過眼,一腳踹了過去,“嘩啦”一聲,威武的黑狼頓時成了“落水狼”。

    水裡的黑狼撲騰幾下站起身,惱羞成怒,一躍身就朝伊墨撲過去,伊墨快速伸手,兩者間立時豎起一道無形的屏障,黑狼衝了幾次都衝不過來,耳朵頓時耷拉下來,楚楚可憐的朝他喚:“父親。”

    伊墨置若罔聞。

    黑狼又喚:“父親。”一邊垂頭搭腦的踱幾步,圍著屏障繞圈圈。他身上滴著水,又垂頭喪氣,看起來真是可憐兮兮。

    伊墨猶豫了一下,收了法。

    果然,前一刻還萎頓的黑狼立時精神,猛地朝他撲過去,把伊墨撲倒在地,然後痛快的甩甩身子,把一身的水連著狼毛一起,甩了伊墨滿臉滿身。

    伊墨抹了把臉,躺在地上甚是無奈的歪頭看向柳延,說:“你教出來的好兒子!”

    黑狼拿溼乎乎的臉在伊墨臉上蹭,又把他剛抹淨的臉蹭溼,還頂無辜的說:“也是您教的。”等到伊墨又要踹了,才閃身跳到一邊,再次甩毛。

    伊墨坐起身,弄乾淨了身上的狼毛和水滴,望著那黑狼撇撇嘴:“今年冬天把你扒了皮,給你爹做狼皮褥子……”話還沒說完,伊墨猛地收了聲。

    冬天。哪裡還有冬天呢?

    柳延原是一直瞅著他們笑鬧,也是此時,笑聲戛然而止。

    沈珏蹲在一旁,默默地恢復了人形,仰起頭看了看天。或許是光線太過熱烈,他的眼眶潮熱,竟要落下淚來。

    三人俱是無話。

    小松樹精找到溪邊時,見到的就是這異樣沉悶的場景,心中驚異了一下,問:“你們怎麼了?”

    無人回答他。有些事,至親知道,至愛知道。其餘的人,都是無關緊要的。他們連說,都懶得說。

    因為很多事,外人不能體會,也無從難受。他們心中有愧,因為受傷最重的,只有他們至愛之人,能讓他們愧疚的,也只是至愛之人。

    其餘的人,又怎麼會明白呢?

    沈珏走過去,坐在兩人身邊,道:“爹,你怎麼想的?”

    這個話題,他們不曾深談過,各自都是掩藏起來,輕易不敢說出口。

    柳延淡淡道:“我只想著,到底還是對不住你。”

    “什麼?”沈珏問。

    柳延轉過臉,望了他好一會,才撫了撫他的頭,輕聲道:“你我父子兩百多年,近三百年光陰,我卻極少在你身邊……如今,怕是又不能陪你了。”

    沈珏愣了一下,“爹?”

    柳延招來小松樹精,道:“往後,你陪著他。”

    小松樹精不知所以,卻也點點頭:“我當然陪著小沈哥哥。”

    柳延笑了一下,望著沈珏泫然欲泣的眼,忍不住也心酸起來,抱著兒子,摟在懷裡卻是無言。

    沈珏不傻,向來聰慧,自然懂他話裡意思。幾天後父親若是走了,他爹也是要跟著去的。所以,才會說“又不能陪你了”。

    ——不能陪你了。

    沈珏想,自己生下來本來有爹孃,他尚未記事時,親生爹孃就沒了,成了孤兒。也不覺得有多委屈難過,沒了親生爹孃,還有這樣的父親與爹爹,都對他好得很,從小不曾讓他受一分委屈,雖然是妖,卻生活在大家族裡,誰也不敢瞧不起,誰也不敢欺負。後來,爹爹死了,只剩父親。他們找了許多年,中間吃了那麼多苦,終於又能一家團圓。

    不過一年,父親又要走了,連爹爹都不肯留下來,也跟著要走。

    偏偏就把他一個人拋下,活在這麼大的世界上,連一個親人都沒有,孤單單的活著,又有什麼意思。

    沈珏咬了咬牙,道:“我跟你們一起。”

    柳延猛地抬頭道:“不行!”

    小松樹精聽不懂他們說些什麼,在一旁猶疑的看著,一雙眼睛看看沈珏,又看看柳延和伊墨,誰也不肯告訴他什麼,誰也顧不上這個時候看他一眼。也就是這個時候,小松樹精意識到,他們的善意和好,都是有限度的。他們拿他,只是外人而已。明白過來的小松樹精難過起來,還夾雜著幾分委屈,這些情緒他自己都理不清,只覺得自己一直拿他們當自己人,像親人一樣,為什麼他們就不能拿自己當親人?委屈了一會,見他們仍是連眼尾都不看自己一下,這委屈就變了質,隱約有了兩分憤懣。

    呆呆站了一會,小松樹精掉頭走掉了。心想你們不理我,我也從此不理你們就是。這一會兒,他全然忘了剛剛還答應柳延,陪著沈珏的事。

    卻不知道,他走開時的背影,柳延看到了,看的很清楚,而後做了結論,這樣的性子,是不合沈珏的——比起前世嬗變的帝王,這小松樹精,甚至還不如他。

    柳延對沈珏道:“你還有自己的事要做,自己的人生要走,如何就跟著我們?難道能跟一輩子嗎?”

    沈珏慘慘的笑了一下:“我又找不到他,可不就跟著你們。”

    “找不到就慢慢找。”伊墨說,“你既然答應了,怎麼能反悔?我可沒教過你這樣做人。”

    “……那我找到了,就能找你們了嗎?”沈珏問。

    伊墨沉默了一下,才道:“你上哪裡去找我呢?”又看向柳延,說:“你真要跟我一起嗎?”

    柳延笑了一下:“我丟下你以後,你找的苦不苦?”

    伊墨想了想,回道:“找的時候,還是苦的。”

    苦,他第一次承認。一路尋覓,也不知道他會在哪裡,又忍不住想象,他會變成什麼模樣,長成什麼樣的性子,甚至明明算出來他轉世之地,仍然控制不住四處尋找,怕自己會失算,怕自己找不到,怕人海茫茫的錯過。所以轉世季玖那一回,明知他會投生在富貴之家,西南之地,也管不住自己,東南西北都找遍。就怕錯過,就怕蹉跎。

    結果還是錯過,還是蹉跎。也只有這個時候,才會意識到,即使自己活了千年,能騰雲駕霧,會呼風喚雨,也是一無是處。

    在命運面前,連他也不過是一隻螻蟻罷了,毫無用武之地。就是這樣無用,還有人喜歡,還有人把他放在心尖上,他又如何能不找這個人。

    苦也不怕,只要想一想那些美好,一路的辛苦,最後也熬成了甜。

    “我只能活幾十年,”柳延輕輕說:“縱然不怕苦,去找你,又能去哪裡找?我便是活著,也活的無望。你就捨得丟下我,受你受過的苦?”

    伊墨伸出手,將他擁進懷裡,低語道:“捨不得。”等了片刻,又道:“我也不捨得你死。”

    柳延閉上眼,倚在他肩頭,“那你活著,不行嗎?”

    “我……怕是活不了現在這樣了。”伊墨撫著他的背,低低道:“你忘了嗎?我是蛇妖。沒了道行,就是一條蛇而已。”

    這,才是答案了。

    失了道行,摘了內丹,他就什麼都不是。不是伊墨,不懂人言,也就沒有了風華絕代。

    只是無名無姓,山中的一條蛇。只會在枯葉層下游走,在洞穴出沒,吃著生野的動物,遇春而醒,逢冬則眠。

    或許會被蒼鷹禿鷲叼走,被啄開蛇皮,噙走內臟,那樣連死也死的痛苦。

    還不如,將道行連性命一起交出去,什麼都不要,什麼也無有。

    起碼生命的最後,能夠與喜歡的人耳鬢廝磨,還能一起吃碗元宵。

    僅僅這些,便抵得上他千千萬萬年的壽命。

    也沒有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