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痕 作品

第48章 第二卷·十六

    季玖承認,這樣的東西,是不適合放在駝隊裡與貨物一起運的——其實未必不可以,而是他不想趕著一隊受驚的駱駝上路。

    即使是鎖釦在箱子裡,那蛇還是引起了隊伍的騷亂。動物的靈性有時難以想象,這些看起來憨厚的駱駝們,在沈珏抱著箱子靠近時,便躁動起來,往後退著,而後瘋狂的蠕動厚實嘴唇,朝沈珏啐出許多唾沫。

    幸而沈珏閃躲的快,否則免不去被唾的滿頭滿臉。

    任何動物都有靈性,都會在危險面前反抗。季玖只好遂了沈珏心願,讓他揹著木箱走在商隊最後。

    行走途中也難免駐足往後看,看著那個年青人揹著大木箱行走的情景,連大氣都沒有喘一口,再崎嶇的路面他也走的穩穩當當,身後木箱不曾晃動一毫。偶爾有風沙襲來,便伸手擋著箱子——完全擋不住什麼,也無需擋,卻是一個本能保護的姿態。季玖看了,心裡莫名的生出幾分羨慕來,想到這蛇雖失去良人,卻到底,還有一個人肯陪在他身邊,肯在他沉睡不醒的時候,小心翼翼的護著。

    這樣被呵護的滋味,是他不曾體味過的。孃親早逝,父親常年征戰沙場,又無兄弟姐妹,他是朝中大將軍的獨子,又怎麼能在人面前流露出脆弱的模樣?

    所以,也從來不覺得,該有人護著。幼時啟蒙,送到學堂讀書,結識了常殷這般的友人,倒是過了兩年快活時光,兩年後,這樣的時光就被斬斷了。進了皇宮,當皇子伴讀,其實是人質的意思,扣在朝廷裡,以威懾邊疆的將軍。卻無人知道,自進宮伊始,就完全割裂了季玖的幼年時光。

    那些童真與善良,被生生撕裂,鮮血淋漓的丟進了暗無天日的地方。

    皇宮不會因為他們是孩子,而善待他們,反而因為他們無力反抗,而欺壓的愈發囂張。尤其是,他同樣年幼的皇子,還是一個早已失寵的女人所生的時候。

    季玖偶爾午夜夢迴,還會回到那個地方,陰暗破落的小院,連他家柴房也比不上的小院子,他跪佈滿碎石瓦礫的地上,給前方的少年磕頭。那時候的皇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則捏緊了拳頭,默默地站在一邊,連眼淚都不敢落下來。那時候的他們就已經知道,在這個地方,眼淚是最無用的東西。

    只有兵臨城下,手握生殺大權,才能讓那些曾經趾高氣揚的人跪在腳下,低頭認輸。

    其實也不是沒有別的選擇的,皇子們都大了的時候,明白過來,他們幼年時欺負過的那個孩子,是當朝大將的獨子,是可以拉攏過來為己所用的。

    可有些事情,他們明白的太晚,他們的母親提醒的也已太晚,那些從未遭受過的羞辱,早已將季玖逼到了與他們對立的那一面——不死不休!

    這便是人生,幼年的魯莽暴躁與優越感,讓他們不知不覺給自己的命運裡埋下了一條暗索,終有一天,在他們行徑的路上,這條暗索會浮出來,絆倒他們,之後毀掉他們的一生。

    也從此改寫季玖與那個孤立皇子的人生。甚至整個朝代,都為此改寫。

    季玖並不在意百年後的史書上會如何描述那年那場兵諫,也不在意如何描述他,這一切他都不放在心上。事情他已經做下,並且不悔。

    那麼,該如何,就如何吧。

    即便揹負罵名,也有那個弒母殺兄的皇帝陪他一起。沒有誰護誰,而是一同揹負那些不可推諉的殺孽。

    被人護佑,是季玖從未想過的。或許是路途太遙遠,有足夠的時間,讓他思考這些無聊的東西。

    心中有所思,光陰就流轉的快了,轉眼又到一個城鎮,季玖進了客棧,一路上也遇上些別的商隊,有運載貨物的大隊,也有獨自揹著包袱起行的行腳商,季玖將人數又精簡了,原先五百人,在上個城鎮留下了一隊,這個城鎮他打算再留下一隊。

    人太多,總是礙眼。且不說匈奴探子的警覺,就是商旅們也都覺得這個商隊不同尋常,一路上除了匈奴人需要應付之外,還有那些遊蕩在黃土地上的馬賊們需要防範,人越多,就越是眾矢之的。

    季玖一直不喜歡替人擋刀。

    晚上洗漱過後坐在桌前,季玖默默地盤算著下一站的旅程,真正進入沙漠還有一段路程,這一路要將隊伍減少到五十人左右,可要費一番精力。人是皇帝派的,他同意的人數,不能隨意退回去,最好讓他們散落開,尋找發揮最大作用的地方。

    正坐在,房門被叩響了,隨後有一道依稀耳熟的聲音,“季公子?”

    季玖回神,打開了門。

    門外站著申海,如他第一次見到那般,一身青衫,甚是儒雅。也照舊,眼神裡藏著一抹陰鷙,並非針對誰,更像是生來就是那樣。可季玖不信,誰會無緣無故,讓自己的眼神揹負那麼多東西。所以,這人背後必然有故事,是毋庸置疑的。

    季玖有些驚訝,道:“你怎麼來了?”

    申海笑了笑,“季公子不請我進去?”

    季玖讓他入內,掩上房門,又倒了茶,問:“這麼遠的路程趕來,有急事?”

    申海顯然是渴了,喝了兩杯茶水,才回話道:“也無大事,只是聽聞將軍將人馬都逐漸遣散了,想問問,這鋌而走險的主意可划算,將軍是要剿滅匈奴的,並非客死他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