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痕 作品

第30章 棍杖

    沈老爺原就勞神,心裡鬱了氣,此時見妻子進來,雖沒有開口興師問罪,卻跟兒子一模一樣,往下一跪,什麼都不用說,無聲的逼他。沈老爺起身走到她面前,指著這少年夫妻一路過來的女人,怒極反笑:“他說性子隨我,原來是誑我。你們母子,才是真正一模一樣。都趕著今日來逼我了。”

    沈夫人抬了頭:“老爺是一家之主,誰敢逼迫。養兒不教,是母親失責,清軒已捱了打,做母親的,自然也不能免過。”說的雖是緩慢,卻言辭錚錚,自有一番執拗傲骨。這還是成婚這麼多年來,沈老爺第一次被她發難問責,一時竟有些手足無措了,瞪著眼,沈老爺說:“你說什麼胡話!”

    “沒有說胡話。”沈夫人揚起尖尖的保養適宜的雪白下頜,冷笑道:“不過是來領家法。”

    沈老爺一跺腳,“好得很!”拿起那沾了血跡的墨黑板尺,作勢要打。

    沈夫人卻取出一張紙:“打完後請老爺簽字畫押。”

    “那是什麼?”沈老爺察覺不對,稍微冷靜下來。

    “休書。”沈夫人將紙張鋪開,展與地上,“為妻不賢,教子無方,今日自領家法,甘願被休,逐出沈家。”

    沈老爺一口氣哽在嗓子裡上不來,臉上憋得通紅,墨尺掉在地上,哐噹一聲。

    沈夫人也是氣極,提起音量,朗聲重複了一遍:“請老爺責罰!”語音乾脆,氣魄隱現。

    那一聲是帶了決絕的,沈老爺被嚇到,嗓子裡哽住的那口氣倒是順過來,看她半晌,終是嘆了一聲,走過去蹲下身道:“你心裡委屈,我知道。”

    沈夫人抬眼看了看他,又低下頭,顯然餘怒未消。

    沈老爺扶著她的肩,笑了一聲:“多少年夫妻了,這時候才想起來和我置氣,何必?”

    沈夫人也不相讓,硬聲道:“也是,多少年夫妻了,這時候才想起來要打我了?”

    沈老爺啼笑皆非,搖搖頭,“罷了,我知道你心裡不服。這事你也是必須知道的……只是你眼裡揉不得沙子,若是知道了,恐怕下手比我還要狠呢……”

    沈夫人也是聰明人,只需一想就知這話裡有話,只是不敢置信,“是軒兒?”

    “起來吧……”扶著妻子起身,夫妻倆走到桌前坐下,沈老爺道:“你先喝點水,我慢慢說給你聽……”

    不過一個時辰,沈夫人走出書房,回了自己屋裡,面色肅冷,隱約可見怒氣。

    第二日清晨,丫頭趕去沈清軒的南院裡傳話:夫人請大少爺說話。

    沈清軒此時正趴在床上,郎中剛給他換完藥,裹了白布修養,聽的丫鬟傳訊,沈清軒睜開眼來,直勾勾的望著玉枕邊的雕花,心嘆一聲這皮肉之苦又要受了,唉,好歹讓他休養幾天不是?怎麼說,他都是個孱弱書生呢。

    起身穿好衣裳,沈清軒被丫頭們扶著,趕往母親房裡。

    脊背的疼痛讓他一路上也不知流了多少汗,汗又溼了傷口,重新流出血染紅了白布,等行至母親院中,淺藍外袍也已被紅色印透。

    丫頭們扶著他,等沈清軒在沈夫人面前跪下時,才一聲驚呼,指著他的背部:“少爺,傷口又流血了!”

    沈母走過去看了一眼,自然心疼,心疼之外卻是更多怒氣,屏退下人,沈母坐回椅上,一字一句問:“你爹說的可是真的,有沒有冤枉了你?”

    沈清軒沉默了一下,答道:“孩兒沒有冤屈。”

    “這麼說,你是認了?”

    “是。”

    “傷風敗俗!”沈夫人擰起眉,恨恨斥道:“辱沒家風!”

    沈清軒跪在那,神情從容的道:“是。”

    沈夫人被他這副模樣氣摔了茶盞,“你改不改?!”

    沈清軒不答。

    “你若改了,我尚可既往不咎,明日給你定門親事,往後你就在家中打理家業,與妻子好生相處,生下一兒半女……”

    “娘。”沈清軒截斷她的話,言辭也冷冽幾分:“不改又如何?”

    “你若死不悔改,我就將你逐出家門,從今往後,沈家再無長子!”

    “孃親雖有巾幗之風,沈家如今主事卻是兒子,這件事連父親也未有驅逐的念頭,孃親一介女流,嫁夫從夫,夫死從子,如何有這種違逆念頭來?!”沈清軒抬起眼,一字一句狠聲道:“莫非當父親死了麼!”

    沈夫人僵在原地,怒喝一聲:“逆子!”

    沈清軒望著她,頃刻後突地笑了起來:“孩兒不孝,請孃親責罰。”

    “好,”沈母捂著胸口,“我趕不得你,尚可打得你。今日我便打死了你,來日我自向沈家祖宗請罪!”言畢喚來奴僕,持了棍杖進來,看著跪在那處的兒子,又問一句:“打死,還是改了?”

    “孃親怎會不知,”沈清軒頭也不抬,乾脆道:“孩兒已經是死了多少回的人了,豈會怕死?”

    沈母也笑了,向來高貴的臉上終是扭曲幾分,“好,好得很。我當真福厚,養了你這麼個好兒子!”一聲令下,那僕人不敢違抗,實木棍杖狠狠落下。

    沈清軒閉眼跪著,十杖過後終是撐不住,被打的屈下身來,雙手撐著地,牙根都咬出了血。

    也不覺悽慘,只想著這是該受的,就生生受了。只是胸口鬱結了一口氣,這口氣在對上父親時並無感覺,對上母親時,這口氣就不知從何處跑了出來,竄到胸口上,明知道母親性情,只可軟磨,不能硬頂,卻也壓不下這口氣,終是頂了上去,硬碰硬,非要撞個玉石俱焚。既然頂上了,就只能頂下去,沈清軒明白的很,對這樣的人,這樣的性情,只有頂到極致了,才會有人肯服輸。他就是要她輸上一回,他就是要她認輸,他就是要她承認,這一生尚有汙跡,並非事事圓滿。並非不敬母親,而是太敬,敬到心生怨懟,也只能用這種傷人傷己的方式發洩出來。

    二十脊杖過後,沈清軒趴在地上,隱約聽到一聲門響,屋門被人自外推開,光線透了進來。屋裡卻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