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酲 作品

第38章

    難怪他的小蘑菇畫得那樣好,卻總是用手臂擋著不讓他瞧。

    他的小蘑菇還那樣漂亮,沒有人比他更漂亮。

    如今回想,傅宣燎甚至覺得時濛發瘋的樣子都可愛,大而圓的一雙眼睛看過來,裡頭含著兩汪水,欲語還休的樣子,倒像委屈多過憤怒了。

    他其實是會委屈的,只是他不知道那叫委屈。

    而讓他委屈的人不敢面對,一味逃避退縮,讓他這樣一個有許多驕傲資本的人,面對無論如何也得不到的愛情,也變得卑微如塵。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用最大的惡意揣度時濛的?

    記憶倒回到最初,傅宣燎拷問自己。

    細想應該是五年前,那幅《焰》作為起點,緊接著是下藥,然後是那份曾被他視作恥辱的合同。

    五年來,傅宣燎不斷給自己洗腦,用這些事實證明時濛是個鐵石心腸、冷血惡毒的人。他拼命給自己找藉口——時濛偷畫,時濛自私,時濛不值得被愛。

    如今這些藉口一一被擊碎,回過頭再看,其中自事實中產生的結論少得可憐。

    多的是傅宣燎自以為是給時濛貼上的標籤,因為與此同時,他還在不斷給自己洗腦另一件事——忘記等同於背叛,唯有守諾才不會受到譴責,才能獲得內心的平靜。

    可是如今所謂的承諾剝開外皮,內裡只是一場赤裸裸的利用,而他用攻擊代替抵禦,讓原本美好的東西被下了惡毒的定義,被誤解,被怨恨,被瞧不起。

    這又能怪誰呢?

    按照傅宣燎有仇必報的性格,得知真相後就該殺上門去,可這件事里人均受害者,就算受的傷並不嚴重,也擺出了受害者的姿態祈求原諒。

    傅宣燎不是聖人,卻也不會逃避責任,他希望時濛醒過神來可以恨自己,哪怕把錯都歸咎到他一個人頭上。

    畢竟無論愛還是恨,都足以維繫一段關係。

    他現在唯一的願望,就是和時濛繼續下去。

    夜深人靜的時候,傅宣燎點燃一支菸,站在窗前,看著手裡明滅的星火,和嫋嫋飄起的白色煙霧。

    這包煙還是高樂成很久以前丟在這裡的,傅宣燎拿給時濛,時濛沒要,丟在床頭櫃裡放到了現在。

    以前傅宣燎不懂抽菸有什麼意思,若非為了應酬攀談,獨自站在高處吸入這嗆人的氣味,為的什麼?

    現在他懂了,為了想念。

    僅僅一天沒見,他就開始想念了。

    他想,時濛的煙是為我戒的,之前我是有多笨才不敢這麼想?

    又想,時濛現在在做什麼,有沒有像我一樣做噩夢,開著燈會不會好一些?

    還想,時濛既然知道我兩次把他錯當成別人,那知不知道那兩次其實是我動心的節點?

    明明對他那麼在意,連他愛穿什麼衣服、愛用什麼顏色的傘、還有畏寒怕冷都記得清,看到他就控制不住地上揚唇角,竟天真地以為把控住了自己的心。

    連旁觀的人都看出來了。想起幾個小時前時思卉口中的“真愛”,剛才母親蔣蓉欲言又止的表情,還有高樂成無數次的打趣……傅宣燎扯了扯嘴角,眼中卻沒現出分毫笑意。

    難怪會感到痛苦。

    因為被時濛吸引、被激發的保護欲都是順勢而為,抵抗他的愛、抵抗去愛他反而都是逆流而行。

    他一直在違背本心。

    夾著煙的手送到嘴邊,傅宣燎學著時濛的樣子,抿著菸嘴吸氣,然後被嗆得頭暈眼花,窗外的燈火都看不清。

    可他還是吸了一口,又一口,讓濃煙充斥雙肺,近乎瘋狂的折磨自己。

    閉上眼睛,夢裡的情景還歷歷在目——黑暗中,他看見一顆火星燃起,掉入野草叢生的荒地,見風就起了燎原之勢。

    像極了在海上燒燬那幅畫的場景。

    當時,失去的恐懼和茫然侵佔了他全部的心神,遲鈍的痛直到這樣一個孤寂的深夜,才沿著脊背爬了上來,疼得鑽心。

    他想,這是報應,是他抵死不承認喜歡,還把人弄得遍體鱗傷的報應。

    這世上當真一報還一報,先前嘴硬燒了時濛的畫,時濛就用另一幅來讓他感受失去的痛苦,在他身上的鎖鏈終於被斬斷,再不用自欺欺人的時候。

    傅宣燎夾著煙的手指開始不住地顫抖。

    隨著枷鎖一道道解開,意志一層層瓦解,他看見藏起來的名為愛的證據。

    他們如漲潮的海浪洶湧而來,全然不管傅宣燎是否招架得住,又如平地炸起的驚雷,每一聲都有如山崩地裂。

    這讓傅宣燎想起自己曾把時濛比作一顆不知何時會爆的炸彈。

    現在可不就炸了麼,不過炸亂的不是他平靜的生活,而是他那一顆劇烈跳動的心。

    可惜,他們可以擁有的好時光,全都消磨在那些背叛、惡言,和針鋒相對裡。

    在一切被畫上句點的情況下,才讓他發現愛意。

    這何其殘忍。

    他又吸了一口煙,像吸進了夏末晚風裡所有的涼氣。

    然後任由菸頭在手裡越燒越短,直到灼傷皮膚,燻出濃墨般的黑色,企圖讓這份痛感蓋過其他的,讓自己保持清醒。

    心口隨著痛不住地蜷縮,掌心還殘留著在海上握著時濛手腕的觸感。

    那是時濛最後一次為他發瘋,從時濛把手抽走的那一刻,或者更早的時候,他就握不住了。

    傅宣燎驚惶失措、卻又足夠清醒地想,怎麼辦,小瘋子不瘋了。

    曾經的小瘋子總是在發瘋的時候抓著他宣佈“你是我的”。

    現在,我心甘情願想成為你的,你還要不要?

    這告訴我們一個道理

    人千萬不要在深夜胡思亂想,容易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