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不是木偶 作品

“貼上”

    又過一會兒,外面的人聲漸漸小了,唐蘅聽見“咔噠”一響,是車門被打開。唐蘅知道司機上車了,他仍舊閉著眼,檸檬香味燻得他頭暈,不想說話。

    等了約摸半分鐘,車卻未動。這司機也不吭不響,靜如一團空氣。唐蘅有些茫然地睜開眼,然後一瞬間,就清醒了。

    李月馳坐在副駕,正轉過身來,直勾勾盯著他。

    他穿一件灰色立領夾克,牛仔褲,寸頭剃得極短。他就這麼不加掩飾地盯著唐蘅,半分鐘,或許更久。

    唐蘅驀地想起昨天晚上,他說“你是想確認我究竟喜不喜歡女人”時,臉上那抹冰冷而嘲諷的笑。

    “……你怎麼在這?”他以為他不會再見到他了。

    “他們叫我來接待領導。”李月馳把“領導”兩個字咬得極重。

    唐蘅無言,片刻後說:“另一隊才是調研銷售鏈的。”他想就算今天李月馳被叫來接待,接待的也不該是他。

    “你看不出來麼?”李月馳嗤笑一聲,“他們覺得我和你‘認識’,想靠我和你套近乎。”

    “……”

    唐蘅被他堵得接不上話,說什麼好呢?他和李月馳的確是認識——又何止一個輕描淡寫的“認識”?他們之間是一筆爛賬,不如不說。

    倘若那些人知道他和李月馳發生過什麼,大概會想盡辦法,叫李月馳不能出現在他面前。

    唐蘅擠出一句:“不耽誤你做生意嗎?”轉念又想,“哦……你女朋友能幫你看店吧。”

    李月馳輕哂:“對啊。”

    唐蘅閉嘴不說話了,李月馳也轉過身去,一副不欲再多言的樣子。唐蘅默然看著他的後腦勺,烏黑的發茬令他想起六年前,那時李月馳的頭髮比現在長一些,長到——他的手指穿梭在他髮絲之間時,堪堪能被遮住。

    李月馳忽然開口:“昨天你是不是暈車?”

    唐蘅愣了愣,說:“走得急,沒帶暈車貼。”

    李月馳伸手進衣兜,唐蘅瞬間警覺起來,生怕他再掏出一包女煙。

    然而快得來不及細看,李月馳把紙盒擲進他懷裡,低聲說:“貼上。”

    是一盒暈車貼。

    第一天的工作量並不大,整個上午只走訪了兩家工廠,一家生產牛肉乾,一家生產臘腸。唐蘅和孫繼豪帶著二十來個學生走走停停,老黃跟在一旁殷勤地介紹著,在他們身後,又跟著隨時待命的工廠領導和工人,陣勢十分浩大。

    “孫老師,您看,這是我們的風乾設備,德國進口的,”老黃指著一臺機器介紹道,“去年澳門的資金到了之後,廠裡才有錢去買。”

    孫繼豪抱著手臂,笑了笑:“噢,不錯。”

    “那真是!沒有澳門的援助,我們這個廠子根本開不起來!”

    “是的,是的,”一箇中年女人湊過來,她穿著廠裡統一的綠色工作服,“尤其是我們這些女的,又不能像他們男人出去打工,只能在屋頭閒著呀,現在好了,廠子就在家門口,又方便,又有工作了……”

    孫繼豪頷首道:“這是最好的,扶貧麼,肯定要給大家解決就業問題。”

    聽他這樣講,又有幾個工人圍上來,七嘴八舌地說:廠裡一個月發九百塊錢,比種果樹賺得多多了;國家政策好,給他們找了工作;領導,你們澳門真有錢啊……一時間,氣氛熱烈得彷彿表彰大會,孫繼豪大概見慣了這種場面,臉上掛一個波瀾不驚的微笑,時不時回以“應該的”“確實”“是的”之類的話。

    唐蘅卻有些不自在,他們不過是受澳門中聯辦的委託,來此地考察扶貧項目的落實情況,說白了,他們既不出錢又不出力,一群大學老師和大學生,更和“官員”沾不上邊。

    這些人熱情得近乎諂媚,其實只是因為,他們的調研結果會影響之後澳門政府對此地的扶貧投入。

    四處都是喜氣洋洋的聲音,唐蘅有些無聊地回頭,一眼看見李月馳站在人群的末尾。他個子高,肩膀寬,灰色夾克戳在一片綠色工作服之中,顯得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