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茫茫 作品

第409章 第九十一章

    對面的荀彧坐得很穩。

    但她卻很難像他一樣不動如山。

    荀彧像是一截已經燒盡的木頭,焦黑的木炭中,只隱隱流轉最後一點紅光,用以證明他的心還沒有死絕,他還有必須做完的事。

    而她的腦海裡有太多的事,她沒辦法一心一意將自己置之死地去考慮這件事。

    即使她已經被說動,她想要先聲奪人,進攻烏桓,她也有許多工作還要做。

    比如說一個非常淺顯的問題:長江是天塹,為什麼黃河不是呢?

    因為長江輕易是不結冰的,北方人想打過去,就一定得造船,一定得操練水軍,然後才能過江——除非乾脆把巴蜀拿到手,沿江向下,那也冷不丁能遇到一座釣魚城,然後隨便折一個大汗。

    而黃河是每年到了冬季就會結冰的,挑個河面寬闊,兩岸平緩的地方,你牽著馬我挑著擔就跑過去了。

    所以遊牧民族想打過長江通常要灰頭土臉,但過黃河就跟過週日清早八點的馬路似的。

    她拿了官渡和倉亭津,仍然是要考慮將防線逐漸南移,不在東郡和袁紹死磕——於是下一個問題又來了:

    袁紹的主力在哪裡?

    冀州軍主力還未見蹤影,但東郡以北的百姓已經逐漸開始往北遷了,一座座城池也開始被加固,有流水一般的輜車運送往來,有數不清的參天大樹被伐倒。

    這一切都證明袁紹自己統領的十萬大軍已經快要到了——他們在哪裡?他們的前軍多少人,中軍多少人,後軍多少人?馬步兵各多少?是分幾路進發的?目的地都在哪裡?

    她還需要給田豫寫信,請他繼續加班加點,為兵士們籌備寒衣——這場春天開始的戰爭肉眼可見地不僅要持續到冬天,而且很可能要到持續到來年的開春。

    這些之外,才是探查烏桓主力所在,制訂一個攻打烏桓的計劃。

    ……她將自己整個人的重心都靠在了一旁的憑几上。

    “你為什麼不尋別人,偏要來這樣為難我呢?”她忽然發出了一聲無意義的抱怨。

    “聞聽將軍有仁德之名,是真正的大漢股肱,因此才來相求,”荀彧平靜地說道,“自在下渡河北上以來,見將軍寬仁,不僅救護東郡士庶,亦如漢民一般對待鮮卑胡人,在下便知所言非虛。”

    她愣了一下。

    “大漢?我哪裡是什麼大漢股肱?”她立刻反駁,“我做這些事,根本不是為了大漢。”

    荀彧看向她的目光溫和極了。

    “但將軍所創造的,正是我心中的那個大漢。”

    有風吹進帳篷。

    荀彧的坐姿端莊而一絲不苟,即使清風吹起他的寬袖,他的目光還是那樣堅定。

    那不是一句恭維話。

    ……可她確實也想不出自己做了些什麼系統的,有謀劃的事,她像個不眠不休,永遠在前行的旅人,她不知道行程的終點在哪裡,又哪裡能系統地“創造”出什麼東西呢?

    “將軍見過農人春時耕種嗎?”

    “……自然見過的。”

    “麥種被灑進田野,發芽破土之時,難道有什麼驚天動地的響聲嗎?”

    那些鮮卑人還在緩慢地向著青徐進發,而在劇城的州牧府中,孔融剛剛從短暫的夢境中醒來。

    他偶爾會做這樣的夢,夢到一個頹唐又不安的自己,在一座陌生的,他從未去過的城中覲見天子。

    天子巡幸下邳時,孔融是特地跑去覲見過的,他見過這位年輕的天子,他記得天子那蒼白得有些失了血色的皮膚,以及溫柔而審視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