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茫茫 作品

第367章 第四十九章

    孟岱死了。

    就在死之前的須臾片刻,這位傲慢的監軍還在高聲地威脅張郃,不遺餘力地羞辱他,然而當那一劍捅進胸口之後,孟岱一瞬間像只被捏了喉嚨的雞。

    但他嘴角沁出血沫,想要嚷一聲又嚷不出來,就那樣眼睜睜地瞪著他,不甘心死去的可笑模樣,又像極了一頭豬玀。

    那柄劍從胸口拔出來時,一股又一股的鮮血立刻噴湧而出,初時極高,張郃躲閃不及,便被噴了一身。

    而後孟岱仰面朝天地躺在他那張清涼、柔軟、舒適的臥榻上,鮮血立刻就將那張淺青的竹蓆給浸溼了。

    帳外一點聲音也沒有,從婢女匆匆逃出去後,親兵與婢女早就知情識趣,知道離遠些,待這兩位情緒都不會太好的貴人吵完架後再溜回來,因此張郃得以稍微冷靜一下,而不需要立刻面對震驚的兵卒們。

    他跌跌撞撞地向後退了兩步,覺得自己有些暈眩,於是摸著一張坐具就坐下了。

    坐具上帶著一縷發膩的香氣,跟衣服上漸漸變冷的鮮血混在一起,讓他覺得噁心,太陽穴突突的,很想吐出來,又吐不出來。

    剛剛喝進去的酒,那些帶給他勇氣的酒意和熱意,也隨著孟岱胸前鮮血放緩的畫面,漸漸變涼了。

    酒醒了。

    他憑一時之氣殺了這個人,現在他的血漸漸地透過臥榻,透過地毯,向著他流過來了。

    張郃殺過很多人。

    他原本是個喜愛經學與雅歌的寒門士子,如果沒有黃巾之亂,他大概也沒什麼能耐一睹鴻都門下經學名士們的風采,而只能在家鄉蹉跎著為一小吏,這麼渾渾噩噩過上一輩子。

    但黃巾來了,他早年應募討伐黃巾時,雖出身寒門,畢竟也比黔首強上許多,因此託了幾位同鄉功曹的照看,這一路的作戰表現得以入了韓馥的眼,升任軍中司馬。

    從那時開始,他殺了十五年的人,他不記得自己殺過的第一個人高矮胖瘦,更不記得那人的面容,之後那些黃巾、胡虜、黑山賊、幽州兵,他都親手殺過,像屠戶殺豬一樣,不起波瀾。

    他既然當了武將,如何多快好省地殺人就是他的職責,那些人曾經是什麼人,有什麼才學,懷了什麼抱負,家有什麼妻兒老小,有沒有人為他的死夜夜哭泣,張郃全然不在乎。

    但眼前這個人不一樣。

    這是他的監軍,是主公派來監督他的,是來監察三軍將士是否嚴格地執行了主公的命令,為他不斷獲取勝利。

    現在他把主公派來的監軍殺了,他當然可以說孟岱為爭功而擅自調動繁陽守軍在前,失軍糧後隱瞞不報在中,多出怨言,辱其主將在後,他能寫出林林總總一大篇的理由出來,每一條都是真的。

    想到這裡,張郃心裡又升起了一些希望,主公會明察秋毫吧?

    但當營帳門口傳來腳步聲時,這個反覆告訴自己並無過錯的主帥還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哆嗦,神經質地拎起了那柄染著血的劍。

    高覽走了進來。

    高覽是來勸架的。

    他聽說張郃怒氣衝衝去尋孟岱後,心中大呼不好,連忙趕了過來。

    ——就差了那麼一步。

    張郃滿身是血地萁坐在那張鋪滿錦繡的坐具上,一張臉蒼白極了,兩隻眼睛裡卻像是染著火光,野獸一般盯著他看。

    “孟岱失了軍糧,當死,”張郃這樣喃喃地說道,“孝智,你在主公面前,為不為我說項?”

    “主公?”高覽下意識地問了一句,“儁乂,你當真還想去見主公?”

    “我為何不能?孟岱擅調繁陽兵馬,失了軍糧,又隱瞞不報,我來問他,他竟辱我,當殺!”

    高覽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孟監軍,又轉過頭看向這位自己很敬重的同袍與好友。

    他知道張郃一路靠著軍功升上來有多不容易,也知道張郃全家老小都在鄴城,這十幾年戰場搏殺賺來了現在的地位,他是捨不得放手的。

    “就算孟岱做下千條萬條錯事,你綁了他去鄴城也罷了,”高覽說道,“你不當殺他。”

    “我如何綁他去鄴城?!我寸功未立,我——”

    “你現下仍是寸功未立,”高覽說道,“他又死了。”

    張郃沉默了一會兒,“他既死了,便再不能開口胡言亂語,我又是有理有據的。”

    “他死了,郭圖可沒死,”高覽冷冷地說道,“儁乂,你不知孟岱投到大公子門下,難道也不知郭圖見你我不願與大公子親厚,早已懷恨在心?”

    冰盤裡的冰山已經化盡,又沒有僕役過來端走,化掉的冰水便開始漸漸溢出,流過案几,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