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茫茫 作品

136、第五十三章

    郯城下第一場雪時, 曹宏收到了這封信。

    他是個丹楊沒落豪強出身,字認的不多,但那封信措辭淺顯直白, 也並不需要他有多高深的文字造詣。更何況除信之外,還有那樣明晃晃, 金燦燦的馬蹄金放在那裡。

    哪怕他一個字都不認得,他也完全理會了這位廣陵徐公的意思。

    “你來得正好, ”他這麼對徐檀說,“陶使君同我等親近之人已提過數次身後事了。”

    徐檀畢竟還是年輕, 一瞬間腰背都繃緊了,“陶徐州如何說?”

    曹宏很想賣個關子, 但他看了一眼那匣馬蹄金, 還有旁邊絢爛如雲的錦緞, 決定做一個有良好信譽的人。

    畢竟這麼重要的事,廣陵士族第一時間能想到他, 曹宏心中很有些自得, 因此也要賣弄一下自己的手段和情報。

    “陶使君說……”他頓了一頓,“這徐州,的確是要交予劉備的。”

    徐檀的瞳孔一瞬間縮緊了。

    “那織蓆販履之徒, 究竟有何能耐?”

    “他能抵擋曹兵, 如何不算能耐?”曹宏說,“不瞞郎君,除卻下邳陳氏,連糜家也隱隱有了推舉劉備的意向哪。”

    糜家比不得那般累世公卿的世家大族, 但也是僮客萬人,貲產鉅億,因此家主糜竺被陶謙徵辟為徐州別駕, 是極其重要的一位人物。

    他這樣說來,徐檀便明白了。

    這位年輕公子雖然老謀深算之處比不上其父,但心思活絡,觀其神色,便笑了起來。

    “這半年來,劉備於小沛養精蓄銳,招兵買馬,麾下步卒想來也該過萬了吧。”徐檀悠悠地說道,“若陶家的年輕郎君不能子繼父職,將軍英雄,也就罷了,那些丹楊老兵又當何去何從呢?”

    這話說得不緊不慢,曹宏聽了卻忍不住皺起眉頭,渾身很不自在。

    他與曹豹能在徐州置下家業,並非靠著勇武過人,而是因為陶謙便是丹楊人,自然信任丹楊兵,也信任他們這等丹楊豪強。

    但劉備是北地武人,出身幽冀,他憑什麼信任丹楊人?劉備手下又有關張陸那等猛將,他又憑什麼要重用丹楊人?

    丹楊兵早就被劉備收於麾下,交由關張操練,曹豹每日除卻點卯,隨劉備清談之外,並無事做。這還是與劉備有過並肩作戰的情分,換作他曹宏,難道劉備能更高看一眼嗎?

    徐檀又看了一眼這個皮膚黝黑的胖子,臉上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

    “若是那些丹楊老兵去求陶使君,”他說,“使君說不定會聽一聽吧?”

    床帳內的陶謙便是這樣被哭聲吵醒的。

    他已經臥床數月,近來水米用得越來越少,只用些姬妾們精心熬製的羹湯,剩下的餘力都用在服藥上了。但現下連藥湯他也進得越來越吃力,因而那位雄踞徐州的諸侯很快變成了皮包骨般的佝僂老人。

    因此當他在睡夢中聽到哭聲時,一瞬間有些恍惚,以為他已經走完了這疲憊的最後一段路,可以安寧而愜意地享用過血食與祭祀後,回到古老而幽暗的國度去。

    但他慢慢分辨出那些哭聲並不來自他的兒子與姬妾,而是來自一群丹楊口音的老兵,他們在院中嗚嗚地哭泣,像婦人一樣哭泣,哭得聲淚俱下,寸斷肝腸。

    ——原來他並未獲得自由,而是仍然被困在這一具老邁而虛弱的軀殼內。陶謙那一瞬間的心緒變得煩躁而紛亂,他幾乎想要拿起手邊的什麼東西,用力摔出去。

    但這位老人最後只深深地嘆息了一聲。

    床帳外的婢女聽到了這一聲嘆息,立刻將帳子掀起一條縫,“主君醒了?”

    天氣寒冷,病人又十分體虛,任炭盆燒得有多熱,他難以汲取多少熱量,現下帳子掀開,陶謙頓時感到寒風撲面,忍不住咳嗽起來。

    “誰在外面?”

    兩名婢女輕手輕腳地將簾帳捲起,又為他端來了爐子上始終溫著的雞湯,“是曹將軍。”

    這個回答並不令陶謙感到意外,除了那幾名丹楊武將外,本來也沒有別人會拉來這群老兵在外作態。但這仍然令陶謙皺眉,“令他進來。”

    “我非為我自己哭,也非為使君哭,”曹宏這樣說道,“我是為公子哭,為徐州哭!”

    陶謙一邊看著婢女用羹匙輕輕舀起一勺雞湯,一邊漫不經心地問,“為什麼要為公子哭?”